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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下落,空中阳光的颜色开始从黄铜色变成淡桃色的时候,荒野的前方浮现出黑色的迷雾,城镇的轮廓慢慢地从地平线浮现出来。
道路凹凸不平,破破烂烂的电动三轮车上下左右剧烈摇晃着,拖着旧式燃油车特有的青灰色尾气向着城镇驶去。
卡尔·拉·伊尔裹着毛毯坐在副驾驶席上,那没有生气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
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对看到的东西也没有兴趣。旁边这个握着方向盘的米哈艾尔是什么人,想要把自己带去哪里,都觉得无所谓了。
现在这放眼望去一片荒凉的大地黄昏景色,一直被今天早上看到的景象覆盖着。画面的密度也是,几个小时前要比现在高多了。
运送家畜的货车上母亲的背影——
那个背影烙印在卡尔的视网膜中。不会脱落。只有那纤细的背影从风景中脱离出来,变成锥子,深深的刺入脑髓中。对现在自己的境遇,将来的命运,都毫无兴趣。
“贝拉斯卡斯。我居住的城镇。”
米哈艾尔这样说道。卡尔没有任何的反应。毛毯一直盖到嘴边,带着空动的眼神乘车靠近街道。本来处在最淘气的九岁,却像枯萎的蔷薇般没有丝毫动作。
米哈艾尔一边操纵着方向盘一边哼着奇怪的小调。他一个人说着,就算卡尔没有回答的意思也毫不介意。
“这是个制造飞空机械的城镇。巴雷斯特罗斯的空战机和飞空艇基本都是这里造的。贝拉斯卡斯的居民基本都是在工厂里从事机械工作的。口脏、人穷还不经常洗澡,但是可以信任。就算对手是那些大人物,伙伴间的团结是不会变的。作为王子的隐匿处是足够了”
卡尔仍然是一言不发。接近城镇了。能够看到有波浪形屋顶的工厂群了。有几个黑色的烟囱突出来,煤烟呈长条状向着茜色的天空延伸。几个像飞机的机影,在空中斜飞而过。
“在郊外有飞机场。新型机的测试飞行,还有修好的机体的检查飞行,一年到头都有飞机在飞。还有新飞行员的训练所,小心点的话也能潜进去。”
米哈艾尔低头看着卡尔爽朗地笑了。
“想在天上飞吧?不用客气。一直飞到天空的边际吧”
卡尔那只浮现出母亲背影的眼中,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在贝拉斯卡斯上空翱翔的飞机。但是这景象一瞬间就消散了,取代机影的又是运猪的货车上母亲的背影,这深深地刻印在卡尔幼小的心灵中。
荒野和城镇的分界有些暧昧不清。这个城镇是刚建起来的吧,看不到城墙之类的东西。
石制的建筑零星散落着,渐渐的,在路上往来的汽车和马车的数量增加了,被踩结实的红土路也变得平坦了,不久工厂群就出现在眼前。
建筑物前大幅开放的飞机库的暗处,闪烁着单座空战机的机首灯泡的光芒。在机翼下作业的维修员的操作下,焊条绽放出耀眼的火花。空地上到处散落着生锈的轰炸机,肮脏的野狗从机体上的破洞探出头来。
工厂有些陈旧但是不乏活力。映入眼帘的多是不带浮舟的单座空战机,但是也有四叶螺旋桨的小型飞艇,拥有六个以上升力装置的中型飞空艇,水上和陆地上都能起飞的复坐式水上空战机,让人确实感受到整个城镇都在制造航空机械。
不一会变成了石板路,电动三轮车进入了商店街。行路人的装束并不奢华,基本都是灰色和土[x]的木棉衣服,孩子们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提着打满水的水桶,背上背满了煤,头上顶着大大的稻草束蹒跚地走着。道路狭窄,稍不留神就可能发生擦碰事故,米哈艾尔却熟练地操纵着电动三轮车在人缝中穿行。
夜色渐浓。点灯夫将点火筒伸入煤气灯的底部,灯罩内泛起了[x]的光芒。在柔和灯光的间隙中走了一会,道路变成了上坡,山坡上民房鳞次栉比,这是进入了住宅区。路上的职人抬起满是油污的脸用粗犷的声音和米哈艾尔打招呼。
“哟,米哈艾尔。阿雷克桑德拉怎么样了?”
“这孩子是谁。新面孔呢”
米哈艾尔挥着一只手说道,
“明天再说。因为一些缘由。要在寄住在我家了”
“是嘛,还真是豪迈呢。不过你家全是女人。能有个儿子真是不错呢。”
“不是儿子,是助手,助手”
把对卡尔有兴趣的居民甩在后面,米哈艾尔轰着油门。对着就像晒着太阳的老妇人般一动不动的卡尔说道。
“你的身份被居民知道了的话,会引来很多麻烦。皇家的名声现在已经够差了。也是为了你的安全,把名字改了,知道吗?”
卡尔没有回答。米哈艾尔举起左手,往卡尔的后脑勺猛地一拍。
“听我说话。这事很重要”
“……”
卡尔用他那不带生气的眼睛,嫌麻烦似地望着身旁的米哈艾尔。米哈艾尔那不反光的左眼直直的看着前方。
“你不想死在路边吧?那就听我的话,好好的思考,然后回答我。”
“……”
“第一皇子这个身份就忘掉吧。托革命的福,你已经不再是皇子了。只是个小鬼。一个人无法生活下去,无能又无力的浪费粮食的小鬼”
卡尔默默地盯着米哈艾尔的侧脸。眼睛里放出的光芒比刚刚稍强了一些。
“你听我的话,我就给你吃饭,给床让你睡觉,让你在天上飞。你想当飞行员吧?那就去当吧。利用我。在天上飞个够,让你母亲高兴”
“……”
“但是。在这之前,名字还是卡尔·拉·伊尔就麻烦了。一下子被发现了真实身份,你就要被带到放高利贷的那去了。这样就肯定不能去天上飞了,在家里还会被坏心眼的老头子欺负,赶出家门流落街头,最后死在路边。为了不变成那样就要改名。明白了吗?”
“……我不要”
“喔,终于有反应了。是吗,不要啊。那你就下车。去哪都好。现在是一月份,在路上睡一个晚上就能把你冻死哦”
“……”
“只在叫的时候用。你的内在是不会变的。母亲给你的真实姓名好好的藏在心中。等时机成熟,再叫回卡尔·拉·伊尔就好了。”
“……”
“明白了吗?”
卡尔沉默着,不高兴似地点了点头。米哈艾尔气势汹汹地说道。
“回答我”
“什么都行啦。随你的便”
“哼。真是个自大的家伙。不过坚持己见是好事。那么,取个什么名字呢。阿尔巴斯家代代有「无论如何都要带上艾尔」的习俗,我的三个女儿从上到下是诺艾尔,玛奴艾尔,阿莉艾尔。你也得带上艾尔,没问题吧”
卡尔只是嫌麻烦地点了点头。心被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束缚着,而对现在的事完全没有兴趣。
“怎么办呢。以保留原来名字的原型为前提比较好么?那就……克尔艾尔。还是不太好。对了……卡尔艾尔。喔,不是很好吗,卡尔艾尔·阿尔巴斯。把艾尔拿掉的话就是卡尔,叫起来很方便啊”
“……”
“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卡尔艾尔了”
米哈艾尔傲慢的一个人决定了。
“随你便”
没有叹息,卡尔随便给了个回答。只觉得名字怎么样都和自己没有关系。煤气灯照出的住宅区夜景,母亲纤细的背影仍然停留在那。
“马上就到我家了。你应该清楚吧,你是皇子的事不能跟任何人说。这是你我两人的秘密。这个要是暴露了,那可真不是开玩笑的。想要保护自己的话,这件事一定要保密”
给卡尔打了好几次预防针,米哈艾尔把车驶进狭窄的小路,在陈旧的石棉瓦顶房前停了车。在睡觉的野狗嫌麻烦地让出位置,打着哈欠用[x]的眼睛盯着卡尔。
米哈艾尔下了驾驶席走上打着夜露的石阶,伸了个懒腰,然后睁大眼睛看着卡尔。
“啊,真是的,都这么晚了。走吧,卡尔艾尔。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卡尔·拉·伊尔也就是卡尔艾尔·阿尔巴斯,朝着米哈艾尔所指的方向看去。
紧凑排列着的简陋民房中的一座。在来这的路上已经看过无数次的,造型千篇一律的双层建筑。满是烟熏的石灰壁坑洼不平。两扇朴素的窗子,前面有一扇不太可靠的木门。门的两侧吊着方形吊灯,这扇卡尔也能踹开的木门就是这家的大门。一只脏猫在房门口睡得很香。
卡尔艾尔和米哈艾尔朝同一个方向指去,歪着脑袋说道。
“……家?”
“没错。狗屋也能看到了吧?这里,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家”
米哈艾尔一字一句地对养子说明着。
——怎么都好了。
卡尔艾尔在心中自暴自弃地吐出这句话,被米哈艾尔催促着,走进了简陋的阿尔巴斯家。同时,三重声音就传了过来。
“欢迎回来”“欢迎回来”“欢迎回来…诶,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眨眼间,三个可爱的女孩就冲了上去,并排在卡尔面前。
被三姐妹在那么近盯着看,卡尔有点被她们的气势所压倒。红着脸别开了视线。看上去最年长的女孩乐开了花。
“哇,不敢看我们了。真可爱。”
像是次女的女孩在胸前拍着手讪笑着。
“害羞了,太可爱了”
像是三女的女孩纳闷的问道。
“诶,是吗?可爱?”
像是长女的女孩抱着三女的肩膀。然后捏着妹妹的脸蛋望着米哈艾尔,深蓝色的眼瞳闪闪发光。
“父亲,这孩子是怎么回事?私生子?”
米哈艾尔扑通坐到老旧的木椅上,拿起桌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说来话长啊。从今天开始就要寄住在我们家了。他的名字叫卡尔艾尔·阿尔巴斯。你们的义弟。”
三姐妹面面相觑,接着长女和次女握着手高声欢呼,又蹦又跳,三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地从近处盯着卡尔看。
“好棒!弟弟,有弟弟了——”
“谢谢父亲。最喜欢你了——”
长女和次女一左一右围着父亲,亲吻父亲的脸颊,又带着满脸笑容慌张地跑回了卡尔身边,
“我叫诺艾尔。16岁。多多指教了,卡尔艾尔。可以叫我姐姐哦”
“我叫玛奴艾尔。12岁。多了个可爱的弟弟好高兴啊!”
两人都带浮现出喜悦的笑容,诺艾尔握着卡尔艾尔的右手,玛奴艾尔握着左手,就在那蹦蹦跳跳地转起圈来。
“哇,哇,哇……”
束手无策的卡尔也跟着在那转圈。彷如春之妖精般欢快的两姐妹蹦蹦跳跳地催促着带着冷静表情呆站在那的三女。
“阿莉,你也介绍一下自己啊”
对着诺艾尔的笑容突然把脸背了过去,三女有些不高兴,看也不看卡尔就把脸扭到了别的方向。
“……阿莉艾尔。9岁”
冷淡地嘟哝道。诺艾尔和玛奴艾尔面面相觑不再闹腾,两人从两边抱着卡尔的肩膀,对三女露出惊讶的表情。
“阿莉你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
“看,弟弟,是弟弟哦。哇,这孩子的头发好软。真可爱”
“这孩子,几岁了?”
“诶?”
“……几岁?”
“啊,是啊,还没有问呢。卡尔艾尔你几岁了?”
诺艾尔从近处盯着卡尔。
卡尔艾尔依然处于混乱之中。从今天早上开始就状况不断,肉体和精神都已疲劳至极,已经无法思考,总之希望能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意识到过分固执的话事情会变得越来越麻烦,老实地回答了问题。
“……9岁”
卡尔艾尔低着头,小声简短地回答道。抱着他双肩的两姐妹看了看对方。
“和阿莉同年呢。”
“卡尔,生日呢?”
“……六月六日”
诺艾尔和玛奴艾尔睁得大大的双眼,这回朝着阿莉艾尔看去。阿莉艾尔依然绷着脸看着别处。两个姐姐默契地看了看对方,突然大笑了起来。
“啊哈哈,啊哈哈,阿莉,看,是哥哥哦,哥哥。”
“卡尔,那是你的妹妹哦!我们是姐姐,那孩子是妹妹!”
卡尔艾尔抬起无表情的脸,看着那个被称为妹妹的女孩。傲然上翘的睫毛,红褐色的头发,水灵灵的大眼睛,就像冬日湖水一样清澈的深蓝色眼瞳。无法运转的大脑的一角,传来了“好可爱啊”这样的声音。身上的装饰比起贵族子女要差了不少,但意志坚定的凛然眼瞳还有那不服输的表情,她的话语中包含着她特有的一些什么,卡尔感到自己的心被吸引住了。
这个不服输的义妹——阿莉艾尔的双肩上下抖动着,迸发出有势头的话语。
“不是妹妹。我也是姐姐嘛”
诺艾尔坏心眼地笑着,
“不行不行。你是六月七号出生的吧。比卡尔晚了一天。真遗憾啊”
玛奴艾尔也跟着搭腔。
“要好好地听姐姐和哥哥的话哦。你是最小的,不听长辈的话可不行哦”
阿莉艾尔表情扭曲,不停地跺着脚。
“不要嘛。我也是姐姐嘛!迟一天有什么关系嘛”
“当然有关系。对吧,卡尔?那个孩子当妹妹更好吧?”
“……”
被玛奴艾尔询问,觉得什么都无所谓的卡尔艾尔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
“看吧,卡尔也觉得妹妹好吧!放弃吧,阿莉。没办法,这也是命运。”
“不要!绝对不要!”
“父亲。阿莉又不听话了。骂她,骂她!”
被叫到名字,米哈艾尔也和卡尔艾尔一样,对少女们小家子气的争执毫无兴趣,
“吵死了。哪个不都一样吗。比起这个还是先吃饭,吃饭”
“不好!哥哥和弟弟完全不一样嘛。呐,爸爸,我做姐姐可以吗?这个孩子是我的弟弟吧。”
“不对不对,卡尔是阿莉的哥哥”
“爸爸,诺艾欺负人。做决定吧,呐,就在这里决定”
米哈艾尔嫌麻烦似地噌噌挠着后脑勺,随便考虑了一下就跟阿莉艾尔说了自己的决定。
“啊,卡尔艾尔,是呢,是你的哥哥。毕竟比你早出生一天嘛。就是这样,决定了。好了,端饭过来。”
阿莉艾尔收起了假装的哭脸。两个姐姐夹击着最小的妹妹,好不热闹。卡尔艾尔被晾在房间的角落里,旁观着三姐妹相当热闹的争论。
“吵死了。拜托了你们让我吃饭吧。我可是刚出差回来,肚子很饿。”
米哈艾尔带着吃惊的表情看着天花板叹息着,三姐妹终于一起跑进了里面的厨房。这次能听到在远处,三姐妹在做晚饭的同时十分热闹的争论声。
卡尔艾尔依然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米哈艾尔小声的和他搭话。
“在那边随便找个位置坐吧。她们做的饭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不过,我只能说去适应吧。到时你那挑剔的舌头也会记住庶民的感觉吧,大概。”
“……”
“很吵吧,那帮家伙。一年到头都是那样。因为母亲不在了,没人来把她们教得像女孩子。我也懒得管教她们,放任自流了。反正子女只要给饭吃就会自己长大的。你也一样”
“……”
“孩子们的母亲,在九年前去世了。生下那个最小的孩子——阿莉艾尔之后。所以家务都是她们三个在做。吵是吵了点,不过都不是坏孩子。你也要好好跟她们相处”
“……”
“打起精神来,这种话我是不会说的。毕竟尽是些伤心事。那帮家伙也是,吵是吵了点,但是绝不是不懂得他人心意的人。你身上的不幸她们也或多或少地察觉到了吧。所以,你不用勉强自己。想消沉的时候就消沉吧。想哭的时候就哭吧”
卡尔沉默不语,点了一下头。
“肚子饿了啊。那帮家伙不会还在做些不知所谓的东西吧。最近,有些奇怪呢。明明不用做的,却不停地做饭。明明吃饭就行了,却不听我的话。还真是不知道怎么对付女孩子。因为没有母亲啊。要怎么做才能让她们听话呢。”
米哈艾尔哭诉着。开电动三轮车的时候明明是个健壮又有男子气概的家伙,到了家里总觉得拿女儿们没办法,牢骚不断。这时,远处传来了姐妹们的欢闹声。
“做好了”“哇,好好吃的样子”“诶,是吗?好吃?”
听到最后那句可疑的话之后,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五大碗料理被摆到了桌子上。略带红色的清澈液体下方沉着细细的面条,液体表面浮着一层油和切碎的葱,还有在白色的坯子上画着红色漩涡的从来没见过的物体。米哈艾尔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鬼东西?”
诺艾尔和玛奴艾尔得意洋洋的双手叉腰摆起了架子,
“拉面!”
“……拉面?”
“从斋之国搬到桑洛克大街的老奶奶教我们的。很好吃的哦!是用筷子吃的!”
玛奴艾尔将细长的木棒夹在两指之间,时开时闭灵活地使用着。米哈艾尔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排斥。
“所以我就说……我吃面包和马铃薯就够了……不用特意去做这种奇怪的东西”
“不行!偏食的话营养摄入也会不均衡的哦!?很好吃的你吃了就知道所以少废话赶紧给我吃!卡尔也是!好了,大家闭上眼睛,对每天的恩惠表示感谢,祈祷,睁开眼睛……我开动了!”
诺艾尔一声号令,简陋木桌旁围坐的五个人令人不放心地拿起了筷子,米哈艾尔笨拙地尝试着用手指夹住筷子,但是很快就放弃了,改用叉子和匙来对付这些未知物体。
三姐妹动作统一的用手端起腕,闭上眼睛,把嘴靠在碗沿,嗦嗦地喝着汤。然后把餐具安静的放回桌子上,三人几乎是同时突然睁开了眼睛。
“好吃”“好吃”“好吃”
发出了一致的感想。
“真的假的”
米哈艾尔吃力的用叉子和匙把面捞起来然后马虎地咽下去。闭上眼睛绷着脸咀嚼之后,慵懒地睁开眼睛,嫌麻烦似的将叉子和匙摆回桌子看向天花板,突然张大嘴巴,
“太——————好——————吃——————了”
听到父亲的大叫,三姐妹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米哈艾尔表情的因为这过度的美味而变得僵硬,来回地看着这被称为拉面的异国食物和自己的女儿们,用胳膊擦了擦嘴,低声赞叹道。
“这是什么啊。你们还真是做了不得了的东西啊。好吃得可以杀死人啊。”
“是吧,是吧,是吧?好吃吧?当初我们在老奶奶那里吃到这个,都感动地哭了”
“好吃到哭了还是第一次呢。只有这一碗,要珍惜哦!”
“喔喔,停不住!叉子自己在动!!”
米哈艾尔的太阳穴上暴起了几根粗大的血管,一只手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用像是要把碗给舔干净的气势一瞬间就把碗里的东西一扫而空,然后带着失魂的表情看着天花板,
“好吃。这食物到底是什么。不知怎么就流泪了。男子汉因为美味而流泪到底算什么事啊……”
一边嘟哝着,大颗的眼泪一边不停地从眼角扑簌簌地滴落下来。
得到了父亲最高级的赞赏,诺艾尔满脸笑容地看向卡尔艾尔。
新弟弟没有精神地低着头,只是盯着拉面。
“卡尔,没有食欲吗?很好吃的哦!”
“……”
卡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拿叉子,只是一动不动。对着面面相觑的三姐妹,米哈艾尔开口了。
“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情。卡尔艾尔暂时都不会有食欲了。本来还是吃点东西比较好,不过也不用强迫他吃。肚子饿了自己就会吃的吧”
“卡尔,是吗?没食欲吗?”
玛奴艾尔靠得很近向卡尔询问,好不容易,卡尔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就是这样,没办法。卡尔艾尔的那份拉面我帮他吃了。把碗拿过来。两口。两口我就能吃完”
米哈艾尔这样说着伸出了一只手,诺艾尔和玛奴艾尔拼命的挡着他。
“只是爸爸自己想吃吧!呐,卡尔,真的好吗?你就当是被骗了吃吃看吧?也许可以打起精神哦!”
“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吗?但是不吃东西的话就会一直没精神哦!吃一口也好”
两个义姐从两侧盯着卡尔艾尔的脸。卡尔的头就垂得更低了。对着这个消极的义兄,阿莉艾尔冷冷地说道。
“哼,真是丢人啊。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话也不回真是差劲”
“……”
“果然还是应该我是姐姐。我比你活得努力多了。即使没精神也会吃饭,人家说话我也会回答”
“……”
卡尔稍稍抬起了头,看着这个盛气凌人的义妹的侧脸。眼前是挑衅般的表情。
“什么嘛。有意见?明明是个连回话都做不到的草包。像你这样的哥哥,我不需要。是弟弟倒还可以,才不要草包哥哥”
“阿莉。说过头了。卡尔他突然被带到陌生人家里,觉得紧张啊。你要理解”
诺艾尔想制止,阿莉艾尔却越来越盛气凌人。
“就像这样,假装低着头,想向姐姐她们撒娇对吧。真逊。你这样也算是男孩子吗?连婴儿都懂得回话”
卡尔艾尔的眼睛发出了强烈的光泽。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泛起一丝愠色。一直闭着的嘴也张开了,
“才没有撒娇”
“这不是在撒娇么”
“哪里有?”
“低着头,也不回话,晚饭也不吃。这就叫撒娇”
“没有低着头。也有回话”
“那你就吃啊。是为了你才做的”
卡尔艾尔默默地看着桌子上的拉面。这一个月,在牢狱里只有豆汤吃,这算是相当正式的一餐饭了。
“我开动了”
小声说着,用叉尖捞起面条送进了嘴里。
闭起眼睛咀嚼,咽了下去。稍微沉默了一会,卡尔突然睁大了眼睛。
“怎么样,卡尔,好吃吗?”
面对诺艾尔的问题,卡尔艾尔的鬓角突然流下一道汗,带着认真的表情点头。
这是真实的感想。
本来米哈艾尔还一直担心庶民的食物不合卡尔艾尔的胃口,看来完全没这回事。
这个叫做拉面的食物比奇哥·布艾尔德离宫的专属厨师做的料理还要美味得多!
明明现在什么都装不下的卡尔的胃强烈欲求着下一口食物的到来。不假思索地翻动手上的叉子,插在碗的正中间,将面条胡乱地卷起,塞入口中。
在突然像饥饿的野兽一样开始狼吞虎咽起拉面的卡尔艾尔的旁边,诺艾尔和玛奴艾尔笑着拍手对新弟弟的吃相表示高兴。米哈艾尔对前皇子轻易的……不对,是带着连自己都有些害怕的势头吃着庶民的食物这件事感到安心,阿莉艾尔仍旧用冷静的眼神远远地盯着新哥哥。
“哇,卡尔,厉害厉害。吃相很棒哦。”“肚子饿了吧。早知道就多做点了。下次给你盛得满满的”
听到两个义姐的赞赏,卡尔艾尔用双手静静的把碗放回桌子,又难为情似地低下了头。
“……多谢款待。非常……好吃”
小声的致谢之后,呀,义姐们欢呼起来,从两侧抱住卡尔艾尔的脑袋,用脸蹭着义弟的头发,
“真是可爱啊”“好孩子好孩子”
被紧紧地抱住,卡尔艾尔痛苦地扭动着身子,两位少女满脸笑容却没有放手的意思。不停地说着可爱可爱,像对待小狗一样玩赏着卡尔艾尔。阿莉艾尔一边远远地盯着满脸通红的义兄,一边在远处一个人嗦嗦嗦地喝着汤。
“好了,卡尔艾尔也累了,差不多就放手吧。啊,对了,褥子和你们的放在一起,等下把他带过去”
“是——!”“卡尔,一起睡吧!”
米哈艾尔打着哈欠说的这些话,却得到了两个义姐有活力的回话。
三姐妹的宿舍处于一月的寒冷之中。房间角落的烛台是唯一的照明。摇曳的橙色灯光照亮了狭小的房间。家具只有一套简陋的壁橱。
“一直都是三个人睡在这里,今天卡尔也一起睡所以就是四个人了”“毛毯不够,不过大家挤在一起睡就好了”
诺艾尔和玛奴艾尔笑着说道。
因为寒冷不禁打了个寒颤,卡尔艾尔看着看似冰冷的褥子和胡乱堆在上面的粗糙毛毯。没有床,大家在褥子上挤着一起睡。毛毯怎么看都是便宜货,但是却不至于不卫生。和在监牢时比起来算是相当人道的待遇了。
两个义姐将一堆毛毯抱在胸前,猛地丢在褥子上。然后挽起睡衣的袖子浮现出笑容,
“跳水”“扑通”
朝着毛毯的海洋,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躺着卷起身边的毛毯,咯咯笑着向卡尔招手。
“卡尔也快点”“站在那里会着凉的哦”
邀请的手从毛毯的缝隙里伸出来,像是在诱惑卡尔一样摆动着。
但是卡尔艾尔没有动。因为没有这样睡过觉,不知道该怎么做。正在扭捏的时候,背后传来了冷静的声音。
“赶紧上去啊。你挡着我了”
扭头一看,穿着[x]睡衣的阿莉艾尔的冰冷视线隔着肩膀射了过来。对视了一会,义妹的一只脚突然在眼前抬了起来。
“都叫你赶紧上去了啦”
听到这句话同时卡尔的背部被踢,向前栽进了毛毯的海洋。啪的一声,眼前几床毛毯散落开来,然后身边传来了姐妹们的笑声。
“蜡烛,我灭掉了哦”
阿莉艾尔将立在房间的蜡烛,呼的一口气吹灭了。
突然宿舍被黑暗笼罩。
“漆黑的!”“怪物会出来!”“呀,救命!”
只有少女们恶作剧的声音在黑暗中流淌。哪个是谁的声音,卡尔分不出来。
“挠痒挠痒”“挠痒挠痒”
伴随着嘟哝声,卡尔艾尔的侧腰被小小的指尖搔弄着。
“呀”
不禁发出尖叫缩起身子。义姐她们变得更加高兴,嘴里一边念叨着挠痒一边玩弄着卡尔艾尔。这是从来没受到过这种对待的前皇子难以应对的事态。卡尔艾尔能做的,只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少女们的指尖下忍耐着。
“像个笨蛋”
听到阿莉艾尔冷淡的声音远远传来,卡尔在褥子上一阵乱滚,两个义姐总算是收手了,但是这次身体的两侧又被诺艾尔和玛奴艾尔给夹住了。
“挤在一起要更暖和哦”“是吧”“阿莉也过来”“像个笨蛋”
只有三姐妹的话语在黑暗中流淌。
“好暖和啊”“这只手,是谁的”“我的”“那,这只手呢”“……我”
卡尔艾尔回到道,诺艾尔高兴地咯咯笑了起来。然后说起了无关痛痒的话。
“拉面,很好吃呢”“下次再做吧”“我也觉得拉面就好”“父亲和卡尔也吃得很香呢”“再去让老奶奶教我们”“拉面,有很多种类吧”“是嘛?”“听说有用猪骨做的拉面”“猪骨?”“虽然做起来很难,但是却很好吃,老奶奶是这么说的”“猪骨去肉铺就能免费得到了”“做做看吗?”“要做吗?”“做!”“下次就是猪骨拉面了”“好,决定了。得去向老奶奶问做法”
毛毯之中,三姐妹的讨论继续着。不是有意却也一直听着,卡尔艾尔一直等待着入睡。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直到现在都没能完全整理好事态。从早上开始情报处理能力就一直跟不上现实状况,思考和看到的景象也一直模糊不清。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地方被三个女孩子围着睡觉,也不是很明白。
一直占据着卡尔艾尔内心的是母亲的事。
母亲到底被带到哪里去了。
昨天晚上一起睡觉的时候,母亲说了“要去很远的地方”。还说了“你必须一个人生活下去”。然后今天早上,在运猪的货架上,承受着众人的谩骂,不知被带到了何方。
“这个女人送到断头台都便宜她了”
想起了人群中某个人的喊声。
——母亲,会被送上断头台吗?
卡尔艾尔在毛毯中哆嗦的左右摇了摇头,将这不祥的想像驱逐出大脑。母亲不可能遭受这样残酷的对待。将美丽的母亲送上断头台这种残酷的事,人类不可能做得出来。
“母亲大人”
为了不让三姐妹听到,小声的说了一句。
少女们聊着那些无谓的话题正起劲而没有注意到卡尔艾尔的自言自语。卡尔艾尔幼小的心中充满了对母亲的思念。无法抑制。咬着粗糙的毛毯,不让任何人听见,又一次小声说道。
“母亲大人”
同时眼泪溢了出来。鼻涕流了出来。背部像是痉挛一般。无法抑制住感情。
“呜,呜,咕”
为了不让姐妹们听到,卡尔艾尔拼命的想要抑制住涌上来的东西,但是这份努力却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表现出来。
一遍,又一遍,昨夜母亲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记忆中传到身上的母亲的体温变成利剑,向卡尔艾尔的心砍去。已经回不来了。我再也,永远,不能感受到那份温暖了。卡尔不禁这样想。
“你怎么了,卡尔?”“诶,在哭?”“哇,在哭”
不一会儿察觉到了异样,姐妹们将卡尔艾尔紧紧抱住。
“想家了?很寂寞?”“真可怜。没关系了,别哭。我们都很温柔的,是吧,阿莉?”“我没有欺负他哦。什么也没做哦”“没事,没事的,卡尔”
诺艾尔抚摸着卡尔的背。
卡尔艾尔一直想忍住不哭。
——母亲大人。
无法在嘴上说出来,所以在心中无数次的低语道。
突然,最后那个晚上母亲所说的话在意识的角落里闪过。
——就在这里。一直,在卡尔的这里。
指着自己的胸口,母亲确实这样说过。卡尔艾尔像胎儿一样,蜷曲着身体,拥抱心中的母亲和母亲赠予的语言。
这样做着,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涌了出来。
就像雪融的清流一般,透明清澈源源不断的什么东西。从心脏的附近流出,将痛苦哀伤全部冲刷,肉体和精神也被洗净。
——母亲大人。
只是隐约地感觉到孤独和恐惧在渐渐消失。一边在心中担心着母亲,一边偷偷感谢着三姐妹。比起一个人睡在奇哥·布艾尔德离宫豪华的床上,在这个穷酸的褥子上挤着睡反而觉得更舒服。
就这样卡尔艾尔进入了梦乡。确认了他口中吐出平稳的呼吸之后,三姐妹也闭上了眼睛。
四个人贴得紧紧的入睡了。一月的寒气也无法钻进毛毯中。就像包在同一个茧中的蚕一样,互相的手脚随意地缠在一起,孩子们进入了梦乡。
贝拉斯卡斯的天亮的很早。
伴随着日出,几个飞机库的卷帘门打开了,充满着机油的味道,全新的空战机从暗处显现出来。机械工们一个接一个的从山坡上的住宅区走下狭窄的坂道,排着队朝着各自的工厂走去。曙光照进街道中,从烟囱喷出的浓烟开始笼罩贝拉斯卡斯的上空。这时,到处的建筑内都传出螺旋桨、旋翼和升力装置的驱动声。
睡眼惺忪的卡尔艾尔,在某个飞机场前停住了脚步。
说是飞机场,其实也只是有将红土弄平整的跑道和一个木制平房的指挥所的小飞机场。在跑道的附近有维修厂,漆黑的飞机库中,几架像是在修理中的空战机寂寞地忍受着户外的寒气。
这时,从近处传来了旋翼咯哧咯哧的驱动声。
卡尔艾尔不禁用双手捂住两耳。一架从未见过的空战机,慢慢地显现出身姿,在地面滑行。水滴形的防风罩将驾驶席密封了起来。是不带浮舟,复座式的轰炸机。银白色的涂装耀眼地反射着早晨的阳光。坐在驾驶席上的是米哈艾尔。他从打开的防风罩内伸出一只手,用手势招呼卡尔。卡尔不知如何是好呆站着,像是米哈艾尔助手的修理工从旁边过来将卡尔抱住,一只脚跨到了主翼之上。
“你坐后面。测试飞行让你坐坐”
米哈艾尔在驾驶席笑着。修理工用安全带将卡尔艾尔的身体固定在后座上。座位是朝着飞行方向的,卡尔艾尔的视线前方是前面座位的靠背。
米哈艾尔回过头来讪笑着。
“我说过的。要去天上飞”
“……诶?”
“在这里,没有执照的机械工人都能在天上飞”
米哈艾尔用眼睛扫着仪表盘这么说道。引擎仪表,飞行仪表,航法装置,都很正常。打开节流阀,氢电池反应堆发生反应,机体两侧安装的两个旋翼的回旋速度提高了。
整个机体都震动起来。防风罩外的景色,慢慢变得倾斜。米哈艾尔将操纵把柄使劲拉到身前。
“要上升了哦”
空气一下子从卡尔艾尔的腹部跑了出来。肉体留在地面而只有意识被带到上空的感觉瞬间爆裂,随后才感觉到身体被带到了空中。
“呜哇”
简短的呻吟。等回过神来机体已经在垂直方向上升了大概五十米。氢电池产生的震动强烈地传到了卡尔身上。
还是第一次乘飞机。
离开地面,居然能带来如此新鲜的印象。和母亲分别以来,一直朦胧不清的视野突然取回了鲜明的色彩和轮廓。
机体采用前倾姿势,开始前进。上升到了能够滑翔的高度。这是旋翼固定朝上,需要机体前倾来推进的旧式空战机。
“现在高度三百米”
米哈艾尔这样告诉卡尔。机体后方,红土的飞机场越来越小。飞机场和指挥所已经只有豆粒一般大。低头将贴在山坡上的住宅区内错综复杂的街道一望而尽,往来的人群看起来像是蚂蚁的队伍。
“高度五百”
机体在贝拉斯卡斯的上空回旋上升。仔细一看,还有其他几架机首带着螺旋桨的单座空战机和有四个以上旋翼的飞空艇,在城镇的上方飞行着。
“高度八百”
没有任何抵抗高度就上升了。城镇中看不到的山峦,能在防风罩外眺望到。没有见过的青色湖面横卧在前方,将朝阳耀眼地反射回卡尔艾尔的眼中。
“一千两百”
太阳的位置仍然不高。
俯瞰下去,贝拉斯卡斯的街道在地上拖出长长的阴影。建筑和街道的高度差变得很难分辨,根据建筑阴影的起伏勉强能分辨出地上的起伏。在道路上往来的人们的身影已经很难看清,行驶中的大型车辆还能勉强看见。
“高度一千八百。怎么样,害怕吗?”
“不怕”
面对米哈艾尔的问题,卡尔艾尔一直低头看着地面,左右摇着头回答道。
米哈艾尔又笑了起来。
“喜欢高的地方?”
“嗯”
“我也喜欢。视野很好。大家看上去都很小”
“嗯”
卡尔艾尔不禁浮现出笑容,拼命伸长脖子,看着越变越小的地面。
“高度两千。那边是阿雷克桑德拉”
米哈艾尔指着西方说道。卡尔艾尔朝着所说的方向凝视着。
几乎没有什么遮蔽物的红土荒野,在那遥远的彼方能隐约看到连绵的白色立方体。从平坦的大地好不容易有些许凹凸露出头来。这些像是塑料模型的小巧人造块状物,就是自己前一阵子居住的那个伟大的皇都吗?用自行车都会迷路的那个广大宫殿,从这里看过去实在是,
“好小”
这样嘟哝道。被氢电池反应堆的驱动声盖过,米哈艾尔没能听到。
卡尔艾尔将视线从阿雷克桑德拉移开,抬起了头。
渺小的皇都之上是广阔的蓝天。云层像是被切碎丢弃的面包屑一样在天空的高处和低处飘荡。
“好大”
又嘟哝道。卡尔艾尔小小的心中充满了清爽的感觉。我喜欢呆在这里,他这样想到。
“叔叔”
“嗯?”
“再飞高一些”
米哈艾尔用大笑回应卡尔艾尔的要求,并把节流阀打开了。
机体在一月的天空中扶摇直上。贝拉斯卡斯和阿雷克桑德拉都现在视野中远去。就这样消失吧,卡尔艾尔在心中低语。
然后向正上方看去。能看到天顶的深蓝色。总觉得有些期待。向着那浩瀚的蓝色之中。那片蓝色的对面。自由的。在天空翱翔。
“这架飞机,到这个高度就是极限了”
米哈艾尔扭头看着后座说道。
“到这为止了?”
“更有马力的飞机的话,就还能往上飞”
“更有马力的,能坐吗?”
“我是不行了。要是你当上飞行员的话,会有机会的”
“叔叔,你不是飞行员吗?”
“我只是个机械工。生下来左眼就看不见所以成不了飞行员。但是很想飞。所以像这样做着飞行机械修理,以测试飞行为借口在天上飞”
“是吗”
“曾经有两个儿子,但是都夭折了。还活着的话就把他们培养成飞行员了”
米哈艾尔用像是说着“今天晚上有些什么菜呢”这样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若无其事地笑了,
“所以把你捡了回来。因为想在天上飞才哭了吧?那时,啊,就他了,我是这么想的。代替我和我的儿子,你要成为飞行员”
“……”
“你要在天上飞”
“叔叔,有些独断呢。”
“哇哈哈哈。不行吗”
“……”
“看。是大海”
米哈艾尔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东方指去。眯起眼睛,能够看到将荒野横向断绝的银白色光之原野。
机体朝着东方缓慢地进行回旋。知道了光之原野是群青色的。波涛的起伏是看不见的,那片比天空颜色还要深的广阔毫无疑问是大海。海平线完全和天空融成了一体,分不清界线。
“会有什么呢”
“诶?”
“小时候就一直想知道。海的对面到底是什么样的。海也不可能是一直连着的。还有,那个大瀑布到底是怎么样的。有尽头吗?还是说,我们居住的这个大陆,只是河中沙洲,实际上海是朝着某个地方流动的,南方海和北方海的两侧有很大的海岸,有我不知道的巨大陆地……一想到这些就停不下来了”
“……”
“不过,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吧。航行机械这样发展下去的话,一定可以找到大海的尽头的。最近,圣泉不都被发现了吗。小时候的梦想是自己去发现的,不过梦想终归是梦想。但是呢,机械工能这样借着测试飞行驾驶飞机,也没什么怨言了。但是实际上还是想自己亲眼确认的,天空的边际”
“天空的边际”
“没错。创世神话中预言的,世界的终点。可恶,好想看啊。到底是怎么样的”
卡尔艾尔想起了革命前自己学习创世神话的事。为了向朋友炫耀所学习的知识,现在也全是枉然。
“那个我也在书上读到过,真的存在吗?”
“什么东西都有个尽头。应该是这样的。不然,就奇怪了。没有尽头的大海,圣泉,大瀑布,应该有能说明一切的世界构造。”
米哈艾尔用少年般的眼神一直盯着海平线。卡尔艾尔也同样眺望着大海的前方。
——天空的边际。
觉得是句很帅气的话。
“天空的边际”
试着小声说说看。心情有些许激动。就像米哈艾尔说的,真的有这种东西的话想亲眼看看。
“那么,差不多回去了吧”
当自己的思绪正朝彼方飞驰的时候,从前座传来了这样的话语。
“诶,结束了?”
“不可能一直玩下去的。我穷,没这闲工夫”
“再飞一下下”
“喜欢吗?不愧是我看中的,你能行的。不过很遗憾,今天就到这了。为了那些等着我去修理的心爱机械也必须回去了”
机头掉转,转向贝拉斯卡斯的方向。卡尔艾尔从心底觉得遗憾。想就这样一直在天上飞。在这里的话,一直萦绕不去的痛苦和悲伤就会剥落,消失。
随着飞机靠近地面,那份痛苦和悲伤又从腹部的下方涌了上来。风景又开始朦胧不清。自己和世界之间像是插进了磨砂玻璃一样,周围渐渐远去。
飞机的起落架降到跑道的时候,卡尔艾尔的表情又像镜面一样僵硬了。
“对了,你得去上学才行。手续虽然麻烦,不过交给我吧。我会让你明天就能去的。尽是些邋遢臭小鬼的破烂学校,不过想当飞行员的话就得去上。忍耐住”
将空战机停在飞机库中,米哈艾尔伸着懒腰说道。卡尔艾尔没什么兴趣似的点了点头。那越过防风罩的天空的景色依然烙印在脑海里。母亲那遮盖住现实景象的挥之不去的背影,现在和天空的景色重叠在一起。
——还想在空中飞。
这样想着。
要是能一个人在天上飞该多好啊。
成为飞行员,在天空翱翔,夺回母亲,两个人一直飞到天空的边际。
“爸爸。我送便当来了”
快乐的梦想,被阿莉艾尔漫不经心的声音给打破了。将一只手提着的便当包交给父亲,阿莉艾尔把脸转向了卡尔艾尔。
“飞过了?”
“……嗯”
“爸爸,明天轮到我了哦。我也想在天上飞嘛”
阿莉艾尔赌气绷着脸。米哈艾尔困扰地挠着后脑勺。
“这里不是小鬼玩的地方。是工作的地方,工作。今天这个是特别服务。放弃吧”
“诶。好过分”
“吵死了。你以为是靠谁你才有饭吃的?听话。对了你来的正好,你把卡尔艾尔带回家里去。顺便带他在城内逛一逛”
“过分”
“给你零花钱。你们两个去吃棉花糖。那就拜托了。”
悔恨地瞥了一眼手上那一点点零花钱,阿莉艾尔鼓起脸颊瞪着卡尔艾尔。
“什么嘛笨蛋。不要以为飞过了就了不起了”
“……我才没有”
“就有。总觉得你活着就很了不起似的”
“……什么意思啊”
“哼。走了。别走散了。紧紧地跟着我”
“……装得了不起的是你吧”
“什么?我听不清”
“……没什么”
傲然的把下巴抬得老高,飞快地迈出了步子。卡尔艾尔也让人不放心的跟在她后面。
“好好相处哦。还有,今天的晚上给我做拉面”
米哈艾尔挥着一只手说道。
从米哈艾尔工作的工厂步行大约30分钟就到了贝拉斯卡斯的中心街道。
人流量比较大,狭小的道路纵横交错,道路旁打出各种颜色看板的商店一家连着一家。阿莉艾尔轻车熟路的快步走着。连回头看一眼都不干。
本以为要笔直走下去结果拐进了小道,在小路堆积的木箱中穿行,视野顿时开朗。出来后发现是个有许多摊子在热闹经营的广场。
成排带着装饰的屋顶和帘布酝酿着活跃的气氛,人们把买到的东西放在屋外的桌子上,沐浴着早晨透明的阳光喝着茶。卡尔艾尔对初次看见的庶民的街道虽然觉得困惑,却又带着新鲜感跟在阿莉艾尔身后。突然,义妹转过头来,
“去吃零食吧”
说完不等卡尔艾尔的同意又快步走了起来,在棉花糖的摊子前停下了脚步。
“两份”“好的”
将从米哈艾尔那得来的零花钱递给摊主,换来了两根细长的木棒。
“给”
卡尔艾尔看着递过来的棒子歪起了脑袋。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看着义兄惊讶的表情,义妹也朝同一个方向歪起了脑袋。
“棉花糖,不要吗?”
“不知道”
“……”
“什,什么嘛,你那张脸”
“……你,是哪里的孩子?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
阿雷克桑德拉宫殿。想这样回答,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想起了昨天坐在三轮车上的时候和米哈艾尔的约定。自己是皇子这件事暴露的话就麻烦了。绝对不能被知道真实身份。
“……这和你没关系吧”
粗鲁地回答道,义妹鼻子哼的一声,将木棒插进了圆筒形的棉花糖机中。
“果然你太自大了。明明连棉花糖都不知道”
碎碎念着,将木棒在什么都没有的圆筒内转圈。接着棒子的周围缠上了白色的丝状物,眼看着就变成了像云一样蓬松的纯白色块状物。
“哼哼”
阿莉艾尔得意洋洋地看着做好的棉花糖,将小嘴尽量张大朝着表面一口咬了上去。
“好甜”
微笑着。将棉花糖伸到面带惊讶的卡尔艾尔面前。
“吃吧。很甜的。给”
提心吊胆的,卡尔艾尔照着阿莉艾尔做的那样一口咬了上去。
纯白色的棉花糖在口中融化。然后,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
“好甜”
看到义兄这再正常不过的反应,阿莉艾尔咯咯地笑了。
“这就是棉花糖。你也来做啦。把棒子插进去转圈”
受着义妹的指导,卡尔艾尔弯着腰试着将棒子放进机器里。立刻就缠上了绢丝一样的白丝。笨拙的转动棒子,白色膨胀了起来。简单。表情不禁缓和了下来。但是阿莉艾尔从旁边探过头来说,
“技术真烂”
卡尔缓和的表情又僵硬起来。
“什么啊。不是做得很好吗”
“棒子转动的幅度再大一些。这样棉花糖才能变得圆圆的”
“这样?”
“没错没错”
“简单,简单”
“嗯。是很简单的”
不一会,浑圆的棉花糖就在卡尔艾尔手指的前方诞生了。满足地将自己做的东西高高举上头顶,俯视着阿莉艾尔,
“怎么样。我做的比你更好吧”
“怎么都好了,干吗要举起来。像个傻瓜。很丢人的,快点住手吧”
卡尔艾尔入神地看着高举在自己头顶的棉花糖。
“我做的棉花糖,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哦”
“我说你。难道性格有问题?”
阿莉艾尔心情似乎有些不好的向义兄发问。
无视一切,卡尔艾尔将世界上最好吃的棉花糖含入口中。马上脸上就浮现出微笑。
“甜啊。甜甜的真好吃”
阿莉艾尔也放弃了追问,带着纳闷的表情吃着自己的棉花糖。
两人一手拿着棉花糖在广场上并肩闲逛着,时而偷偷瞧一下路上的摊子。到处都是人们的欢声笑语,孩子们在快乐地追逐打闹。
吃着棉花糖,卡尔艾尔抬头看去。不停地有飞机在蓝天中飞过。让人觉得飞机是不是比鸟还要多。
“啊,在演戏呢”
阿莉艾尔所指的方向有一道人墙。从灰色人墙的缝隙中能看到几面写着演出名和宣传语的高高的旗帜。卡尔艾尔不自觉的想要看清旗帜上的文字。
“风之革命,完全再现!”“圣少女妮娜·温特的奇迹!”“残忍无道!拉·伊尔皇家的真实!”
瞬间,一道闪电在卡尔艾尔脑中闪过。
“妮娜·温特”
这个名字从卡尔幼小的口中迸发出来。深深刻印在意识深处的憎恶在卡尔艾尔的视网膜下闪现。
那个革命之夜看到的,白银色的头发,宛如野葡萄的眼瞳——憎恨的敌人的身影,和运猪的货车上母亲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怎么了?表情很吓人”
旁边的阿莉艾尔窥视着卡尔的表情。卡尔艾尔用僵硬的声音说道,
“去看看吧”
“你想看?我是无所谓。反正也不要钱”
两人一只手拿着棉花糖穿过人墙,站在了看热闹人群的最前排。这个戏剧是革命*以宣传为目的在全国上演的,一分钱也不收,但却是贬低皇族赞美革命有所偏颇的编剧。
围成圆形的人墙中演员们在演着戏,观众们毫无顾虑喝倒彩或是发出欢呼。
场面是在阿雷克桑德拉近卫师团和革命军的战斗结束了,被打败的国王和皇妃被带到大殿前广场,和妮娜·温特正面对面。
“别,别这样。请饶我一命”
样子悲惨的扮演国王库雷格里欧的演员跪在地上,将手合在胸前哀求着。在旁边,扮演皇妃玛利亚的演员也露出了特别不堪的表情,
“都是这个人不好。我只是被逼服从他而已。我没什么不对,放我回托雷斯蒂亚”
说出遥远彼方故乡名字的玛利亚的演员受到观众的谩骂。*,*乱,托雷斯蒂亚娼妇……这些不堪入耳的话语,和那个令人忌讳的夜晚卡尔艾尔所听到的没有两样。
裹着白色上衣的妮娜·温特的演员,居高临下地说出了大众戏剧风格的夸张台词。
“到了这个时候还祈求饶命真是不堪,国王库雷格里欧,皇妃玛利亚。好好看看被你们践踏的民众的脸。被你们压榨,劳役,无法救治生病的孩子,好好理解民众们那充满痛苦悲伤的脸吧”
观众们发出了赞同的欢呼声。现在这里只有对妮娜·温特的赞赏和对拉·伊尔皇族的憎恨。
“我知道了,原谅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务必饶我一命”
“把我的礼服给你。发饰、宝石、鞋子都给你,还不行把离宫的男妾也给你”
玛利亚演员的台词引来了众人的哄笑。痛斥皇妃堕落的私生活的奚落声四起。对于皇家的评价显然是人为的对事实进行了夸张和歪曲,但是革命*的情报操纵很彻底,使得民众对于捏造的情报深信不疑。
“救命啊”
“饶了我吧,宽大的妮娜·温特”
国王和皇妃的演员很丢人地求饶着,悄悄爬到了妮娜演员的脚下,在她脚尖前开始不停求饶。
观众们对这对悲惨的夫妻尽情地嘲笑和谩骂。也有抓起路上的沙砾丢过去的小孩子。妮娜演员带着怜悯的表情想让他们停止这种凄惨的举动,但是国王和皇妃没有停止哀求。抱住妮娜演员的腿祈求饶命。
百无聊赖地看着戏剧的阿莉艾尔,用冷静的眼神看着旁边的义兄。
“这个戏剧,挺无聊的”
“……”
“嗯?你怎么了”
“……”
“我说?你的表情,有点吓人哦”
卡尔艾尔的表情,和做棉花糖时截然不同。脸色苍白,毛发竖立,眼角上翘,紧闭的嘴唇微微抽搐着。紧握的双拳,在腰的两侧颤抖。
这时,卡尔艾尔身旁一个大个头的少年,抓起路上的小石子朝玛利亚演员丢去。石子丢中了玛利亚演员的屁股,引起观众们的大笑。少年似乎对大人们的认可感到高兴,刻意大声说道,
“*!*荡女!托雷斯蒂亚的娼妇!”
朝着那张得大大的发出骂声的嘴,卡尔艾尔一拳打了过去。
“娼呼”
发出奇怪的声音,少年向后飞去倒在了地面上。
“唔噢噢噢”
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咆哮,卡尔艾尔用右脚拼命的踢少年的腹部。大人们注意到这突然开始的打架,在少年周围形成了新的人墙,起着哄看热闹。
“等,等下,你干什么啊!?”
阿莉艾尔的制止现在已经传不到卡尔艾尔那里。
带着激情,给倒在地上的少年送上脚踢。
“你这混蛋”
一直挨打的少年终于站了起来。体格比卡尔艾尔大了一圈,明显更年长。擦了擦嘴角的血,卷起袖子进入了临战态势。人墙中传来了欢呼和口哨声。直到分出胜负,少年们都不能从人墙出去。
“诶,是达米安”
阿莉艾尔发出了哀鸣。卡尔艾尔找上的人偏偏是这一带出了名恐怖的孩子王,达米安·库洛斯贝尔。年龄是12岁,比卡尔大3岁。那粗俗的话语和邋遢的服装,再加上粗鲁的态度,在附近的少女中是最为讨厌的存在。
“哼”
达米安伴随着气势打出的直拳,打在卡尔艾尔的脸上。
“噗噢”
这次轮到卡尔艾尔发出奇妙的喊声被打飞。
看热闹的大人们将戏剧丢在一边发出欢呼声,要求两个少年继续打斗。
“站起来,你这混蛋”
达米安叉腿站着,俯视倒下的卡尔艾尔。卡尔艾尔用手擦了擦嘴角瞪着达米安,站了起来,握紧的拳头朝达米安挥了过去。
但是。
“噗噢”
发出和刚刚一样的喊声,脸的中心受到击打的卡尔艾尔向后飞去。大人们对达米安漂亮的还击表示赞赏,达米安得意的高高举起那沾满血的拳头。
卡尔艾尔没有站起来,达米安悠然地走到他身边,就像是报复一般用脚尖踩进卡尔艾尔的腹部。
“唔咕。呼咕”
每次被踢,就会从卡尔艾尔的口中发出这样的呻吟。胜负已分,达米安像是要打垮卡尔艾尔一样骑在他身上,从上方进行单方面的殴打。眼看着达米安的拳头沾满了卡尔艾尔脸上的鲜血。
“等等,达米安!已经够了吧,住手啊”
阿莉艾尔大声呼喊,达米安却没有停手。想是要惩戒反抗自己的人一样不停地挥下拳头。好不容易停手,是确认了卡尔艾尔双眼肿闭,满脸是血,裂开的双唇肿起,牙齿断了几颗散落在地面上之后。
“知道厉害了吧,混蛋。我以后还会欺负你的,给我做好准备”
达米安满足地说着并站了起来。周围的大人对孩子王一边倒的胜利给予应景的鼓掌,也有少数人称赞小卡尔艾尔的善战。
“可恶,脏死了”
达米安这样说着,用裤子擦拭自己沾着卡尔艾尔的血泪和鼻涕的拳头。在被按住受到殴打的期间,卡尔艾尔一直念叨着意思不明的诅咒。
“怎么回事啊,这家伙”
达米安俯视着卡尔艾尔嘟哝着。然后大吃了一惊。满脸是血躺在地上的卡尔艾尔抓住达米安的裤脚,仰望着他。
“道……歉”
“诶?”
“向……母亲……大人……道歉”
不知卡尔艾尔所说的话的意思。变得不耐烦,达米安用鞋底踩踏着卡尔艾尔的脸。沙砾混进裂开的嘴唇里,地上染满了血色。
“道……歉!”
即使这样卡尔艾尔仍然在呻吟间向达米安投出这样的话语。感觉到非同寻常的执念,隐约感到害怕,达米安停止了嘟哝,不停地踢踹着一动不动的目标的腹部。
“哈,哈……怎么样你这混蛋。再也说不出让人恶心的话了吧”
俯视着卡尔艾尔那掩埋在呕吐物里的脸,达米安调整了紊乱的气息。用手擦了擦溅在身上的血,转身准备离去。
但是。
“道……歉”
达米安扭头一看,满脸血泪鼻涕和吐泻物的卡尔艾尔,紧紧抱着自己的腰,不停地说着同一句话。
“怎,怎么回事啊你!别这样,放手,恶心死了!!”
“向母亲大人道歉!道歉!”
卡尔艾尔的脸已经扭曲得不成型了。像是绘本里出现的妖怪一样让人害怕,达米安想要甩开卡尔挥下了拳头,却使不出刚刚那样的力量。
“给我改口……说是你不好!!”
眼皮紧闭,嘴唇肿起,吐出折断的牙齿,满脸是血的卡尔艾尔紧抱着达米安绝不放手。
首先放弃的是达米安。
“我知道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了,是我不好!所以别这样了,放手,给我滚远点!”
“给我改口……!给我改口……”
“我改,我改好了吧!!喂,阿莉,这家伙是你的熟人吧?我已经知道了,我道歉,你赶紧想想办法”
达米安伸长脖子哀求道。接受了请求,自始至终看着事件的阿莉艾尔,紧闭嘴唇走到两人身旁,轻轻将一只手放在卡尔艾尔背上。
“达米安,已经在道歉了。所以已经够了吧”
“道歉……向母亲……道歉”
卡尔艾尔的胡话并没有停下。
“所以说,已经在道歉了。你赢了。是你赢了哦。我说,大家也是这么想的吧”
阿莉艾尔向周围的大人们询问道。看热闹的人们对卡尔艾尔的战斗感到满足,送上了掌声和口哨。
阿莉艾尔慢慢的将卡尔艾尔的手抬起来,和达米安分了开来。孩子王脸色惨白地逃走了。卡尔艾尔的身体快要崩溃了。阿莉艾尔稳稳地抱住义兄,背着满脸是血的他,朝着阿尔巴斯家走去。人墙自然散开,大人们又回去看戏了。
阿莉艾尔一直沉默,背着卡尔登上坂道。醉汉和流浪者低头坐在路旁,银色的空战机带着螺旋桨的轰鸣声从抬起头看就会被建筑物分割的狭小蓝天中飞过。石阶有一些滑,阿莉注意着脚下向前走着。
“到了”
阿莉艾尔在公共用水处前停下了。这是个准备了将地下水打起的水泵以及水桶的简易用水处。前面只有一位洗衣服的老婆婆。阿莉艾尔和老婆婆打过招呼之后将卡尔艾尔从背上放下,让他靠着石灰墙坐下,用水桶打满水,浸湿自己的手帕。
“好惨的脸”
用手帕擦拭义兄那混杂着血、泥和呕吐物的脸庞。
卡尔艾尔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对阿莉艾尔做的事没有察觉。张着嘴,后脑勺靠在墙壁上,默默地闭着眼睛。无数次将脏了的手帕浸在桶里清洗,拧干,用水清洗伤口,阿莉艾尔仔细地处理着。
“你太乱来了。达米安可是很强的哦”
擦了一阵子,终于能看到义兄脸上的皮肤了。
“但是你赢了哦。好厉害”
跟卡尔说话。受伤肿起的眼睑微微睁开了。从难看的上翻着的上唇发出了呻吟。
“唔……唔”
“醒过来了?不能动。乖乖呆着”
“道……歉”
“已经结束了哦。达米安逃了。你赢了”
从肿起的眼睑的缝隙中,能隐约看到卡尔艾尔眼瞳的光彩。眨了眨眼,卡尔艾尔看着义妹。
“诶……?”
“打架结束了哦。现在我在帮你处理伤口。不要动”
说着,阿莉艾尔将浸湿的手帕按在义兄裂开的嘴唇之上。呻吟声透过薄薄的手帕传了过来。对着忍耐着疼痛的卡尔艾尔,阿莉艾尔静静地发问道。
“因为皇妃的事?”
“诶?”
“母亲大人,是指皇妃玛利亚吗?”
“……”
“因为达米安说了皇妃的坏话才生气的吧?因为是说母亲的坏话,所以你生气了对吧?”
卡尔艾尔沉默了。什么也没有回答。阿莉艾尔继续追问。
“昨天晚上,你说着「母亲大人」哭了对吧?我听到了一次。你用小小的声音说「母亲大人」”
“……”
“因为革命,和母亲分开了对吧?所以悲伤地哭了,是吧?”
一段时间,卡尔艾尔一直沉默地盯着义妹。然后,用不高兴的语调说。
“没错,我要是这么说,你会相信吗”
“……”
“不会相信的吧。也不用相信。也没法说明”
听到这句话,阿莉艾尔停下了处理,一直盯着卡尔艾尔的脸。然后嘻嘻地笑了。
“我不相信哦。你不可能是王子的。怎么可能有这么凄惨的王子”
“嗯。就是这样”
“嗯。不可能是的”
“……”
“我曾经看到过一次王子。卡尔·拉·伊尔。去年盛装游行的时候,看到过一次”
“盛装游行?”
“嗯。在阿雷克桑德拉举行的那个。夏天爸爸带我去的”
“花瓣漫天飞舞,有许多马和飞机,王子在那之中,乘着马车路过。”
阿莉艾尔微笑着,像是要回想起盛装游行的光景一样仰望着天空。
卡尔艾尔试着搜索记忆。这么说起来,有去年夏天被迫参加盛装游行的记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的典礼。和父母一起乘着十二骑的马车,在人群的目光下缓慢地驶过阿雷克桑德拉大道。按照母亲说的试着向窗外的人群挥手,他们却只是用阴暗的眼神看着这边,基本没有什么欢呼声。阿莉艾尔似乎也在那阴沉沉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