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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中篇]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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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55

存在感

11

活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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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S团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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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1/02/10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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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IRST NIGHT
那些逝去的昨天,终究消失不见。
她透过冰冷的窗,想外眺望。肃杀。黑色的枫树在秋风中抖颤,宛然如同憔悴的妇人,飘落的黄叶是红颜老去的乌丝,在空中轻柔地旋转,若死去的蝶般陨落,在深秋肃穆的大地上安息。
小提琴黑色的口袋,静静地放在一边。
她是死去的叶儿,却不知道归宿在哪里。
最后一次翻开相册。只剩下了一张照片。他的照片。那个男孩,站在被夕阳染得火红的枫林中,干净地笑着,向着镜头招手。血红的天空,映衬着无边的枫叶的海洋,而他站在那红艳的中央,平静地微笑。
那种痛楚再次窒息着她的内心。她开始颤抖。由内心最柔软的那一角开始,最终蔓延到全身。她很快地遏止住了自己。
她最终没有能够战胜自己的内心的那份柔软。她做不到。他的照片,她最终没有能够完全毁掉。她恨自己的懦弱。战胜不了的懦弱。如同那抛弃不掉的过去一般,时时刻刻无休无止地纠缠着她。
没有什么直到留恋的了,没有了,再没有了。
我消逝,你还存在。你逝去,我便荡然无存。
她对着镜子,整了整她衣服的衣领。那是他最后一件礼物,送给她的。淡淡的天蓝色,她最喜欢的颜色。她垂着眼睑,系上最后一颗纽扣。她黑色的头发,柔顺地若同流水般,从两肩披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颊。
她站了好一会儿。或许10分钟,或许半小时,或许更久。她注视着自己。那个镜中的女孩,仿佛如同一个陌生人一般地望着自己。她看不见那女孩的眼睛。黑色如同玛瑙的眼睛,仿佛也随着无边的夜色一同隐遁起来,只有微微的沁凉,从那里喷溢而出。仿佛千尺之冰,积淀了千年的寒冷。
她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咸涩的味道从她的舌间滑过。苦。好苦。
该离开了。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我不过是一颗尘土,匆匆地与尘世擦身而过,谁会记得谁的面容。
她想哭,眼泪却早已干涸。
我还是这么幼稚啊。
没有回眸。她将那张照片轻轻地放在胸口。手中是冰冷的车票。走出门,秋夜的星空若同没有眼眶的瞳仁,于黑暗的天幕之上,沉默地摇曳。她踩踏着枫叶枯干的尸骸。华灯初照的世界,她正走向苍穹的黑暗。

THE SECOND NIGHT
烟灭了。
苍白的火星无力地垂落,在列车污秽的地板上粉碎成粉末似的一摊。
他凝视着那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明的烟蒂,好象是垂死老人生命最后的呐喊一般,显得格外地明亮。他本来应该是会想起什么的,但他什么都没有去想。他累了,不愿意再去思考。默然地,若同一支烟蒂般地消陨,岂也不很好。
这是一趟比较古老的无卧车,车身还漆着军绿色的油漆,一片油油的深绿色间,突兀地冒出一块磨损已经很严重的表示牌,但还能辨认的出字迹:“北京西——杭州”。坐椅也很老旧了,和车皮一样的绿色,让人看着恶心。有些地方已经破损的很厉害,露出白中带黄的棉絮。这辆车已经老了啊。他坐在窗前,向外眺望。不知有多少人曾经坐在他的位置上,象他这样地眺望远方。一定是有顽皮好动的孩子吧,喜欢把头手伸出窗外,感受疾弛的风,呼啸着穿越耳际的那种刺激的快感;一定是有身材娇小的少妇的吧,把她小巧的头颅轻轻地靠在椅背上,一支手抚摩着小腹,感受那还在肚中脉动的生命,顿时忘却了前程的一切辛酸与痛苦:一定是有已到垂暮之年的老人的吧,一动不动地坐着,眯缝着眼睛,遥望窗外那他所熟悉着的和陌生着的一切。然而,这不过是过眼的烟云,甚至比烟云还要稀薄,他甚至无法对曾在他位置上坐过的那些人产生一种是同类的感觉。在这个世上,有多少孩子,有多少少妇,有多少老人,又有多少和他一样的男子,这样坐在这里,超然般地思想?这个世界太过于繁杂,以致于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变得是如此的微弱。让他甚至无法体会到他们的存在——其实存在与不存在之间,又到底有多大的沟壑?所谓生命,其实是很短的一个过程,短短的数十年,在整个世界乃至整个宇宙的尺度上而言,又算的了什么?哪怕是整个人类的存在,在宇宙的存在而言,也不过只是极其微小的一部分。而再缩小到个体,到单独的生命,那就更是微不足道。这样的存在,又算的了什么呢?这辆列车,曾经承载过成百上千的人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都有自己的信念,都有自己的人生故事。如果汇集起来,将是一部信息量无穷无尽的史诗。然而,这又算的了什么呢?一个微小的存在,仅此而已。不过是过眼云烟罢!消散了便是消散,谁会记得谁的面容。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开始弥漫。白色的,在他的眼前四散开来。透过烟雾,窗外的黑暗也变的朦胧,仿佛隔了一层面纱般,看不清晰。已经很晚了啊,黑暗的世界,若同荒野一般地萧瑟与荒凉。黑色的树丛,迷蒙地在无月的田野挥散,若佟佟鬼影般,孤独地绵延。漆黑一片的苍穹,仿佛是没有了瞳仁的眼眶,苍白无言地注视着这个在黑暗中蠢动的世界。
只有在这时,那种孤独才排山倒海般地席卷而来。白昼的时候,是感觉不到这种孤独的。那孤独呵,一直沉睡在心底最柔软的一角,被尘世的喧嚣与繁华所掩盖。而当黑暗降临,它便从心底觉醒开来,渗透进每一根血管,每一颗细胞,每一个毛孔。寒冷。穿刺骨髓的寒冷,仿佛放置了千年的千尺之冰,将每一种感觉封冻,只剩下了那前所未有的孤独之感,密密地斜织起来,将他团团笼罩。
这是什么?对黑暗的惧怕么?不对,不对啊。那分明是恐惧。人类,其实是害怕黑暗的动物。因为他们深知道黑暗的危险与[x]。光明中的世界是赤裸的,少了些许遮拦。而黑暗则不是,所有的一切,所有我们所熟知的一切,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不见,披上黑暗那神秘的华裳。没有了方向,没有了伪装,那就是没有了一切。因为人性本身是有那么一种比黑暗更加阴沉的暗的啊。猜疑,欺骗,恐惧,构[x]类黑暗的循环,于是人类需要光明,需要有光芒的影子给自己的心作为伪装的表层。去掉了这层表层,就只剩下了柔软而脆弱的内心,轻轻一捏,就能捏出鲜红的血液。
人类其实是无助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也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命运若同飘渺倏忽的暗影,看不清晰,却始终跟在身后,若幽灵般啜啜低语,将原本便黑暗的远方,渲染得更加凄凉。这该是何等的无助!每个人,都是黑夜中的潜行者,在那找不到光明的地方寻求光的温暖。一面要小心提防着那人性的豺狼与野兽,不被吞噬;都是孤独的旅人,背起行囊,走向远方,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走到命运的伊甸园,却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在怎样的方向。
我呢,我现在又在何方?我要向哪里前行?命运的十字架是那样的重,以致于脊梁都被压下,费很大劲才能把受尽磨难的头颅抬起,看一眼前程的景色。他也便是这样的,不知道为何这样走着,为何坐在这列火车上,又奔赴向什么地方。他仿佛搭上了那趟去向未来的2046,却不知终点站在哪里。
窗外燃起星星的灯火,突破了烟雾朦胧地缭绕,突兀地在视野中亮起……不,那不是灯火,是疲累的人们渴睡的眼睛,是驱逐黑暗的恐惧与孤独的指路之灯,照亮着前程的方向……是啊,还有这一片光明。人类于是创造光明,在这黑暗的孤寂之下,苟延着自己的伪装。恍然地亮起一线的光芒,虽不明亮,却仿佛是黑幕中的苍穹中最绚丽的那颗瞳仁,在旅人们的心中燃起光亮的灯火。至少在看到那光的时候,那一刹的光阴,前程仿佛在光明中闪耀。即使是虚假,也好。那便是福音,是神明的宣告。
人是多么可怜而可悲的动物。
他皱起眉头,用力吸尽了最后的一口烟。
……我也一样。
火星从烟蒂上坠落,带着加速度在地板上散成一摊。黑暗于是重现,在每一个角落,厚重得仿佛抹不开。

THE THIRD NIGHT
……是你么?
他终于来了,出现在她的世界里。那苍白的天空与大地,飘渺地连成一体,空白地失去了立体感。而他出现了。雪一般湛白的世界,突兀地显现出一个淡淡的影子,从那无穷的白夜中化出,安静地看不清楚。她等待着,焦急而不安地等候。在那一片煌煌的白色之外,那黑色的一点。她在等待。
是的,他来了,又一次出现在她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世界。什么都没有的世界。只有苍白,无尽的茫茫的世界,包裹在雪海似的被褥中,显得如此的飘渺而神圣。他便是神,在那一片银白的中央,细微地看不清晰。
她是无法忘却他的。她知道。有的时候,忘却或许是更好的解脱,可她做不到。她宁愿这样,在自己的世界中沉溺。那里有他的一份位置。
他和她的小小世界。
只是这样,就已经足够。
哪怕生命只是一场虚幻。无边的梦境。永远也醒不过来。

醒来了,从一个梦境醒转到另一个梦境中,只是这个比前者残酷的多。
她眯着眼睛,注视着面前长而高的玻璃窗。这是哪里?我身处何方?陌生的世界,陌生的地点,空无一人的候车室,仿佛就是为她而设的世界。她坐在哪里也不是的世界的中央,茫然地望着远方。
还在下着雨啊。
那层薄薄的神秘在理智的冲击下吹弹即破。那个声音清晰地在她的耳边栩栩低语。这里不是世界的中心,也没有中心。
杭州。
她终于来到了这里,凌晨的时候。记忆断断续续地回到脑海中。她象个局外人一样地看着自己一个人从车上走下。
再没有人下车了。空空荡荡的候车室,只有她一个人。
雨,下的很大的雨。仿佛是宇宙的决堤,亿万的星辰翻卷而下,璀璨地在气层中燃烧,再降下。毁灭着一切,若同千年前的那场诺亚洪水,毁灭而后重生。
生命便是如此的循环着。
她出不去了。
水已经涨得很高。出租车甚至都不敢出行。清晨好若死寂的黑暗森林,而这个候车室仿佛是森林中的一盏孤灯……摇曳,摇曳,好象随时都会被突然的熄灭。
她不害怕熄灭。对她来说,黑暗与光明本身就好象是相同的。互相交织,互相混杂,看不清晰界限。就象生死一样,那沟壑已经浅到难以辨认。她就站在那条浅壑之中,夹在亡者和未亡者之间,茫然的徘徊。她只是想结束这种徘徊。仅此而已。
一个轻微的声响从背后传来,她回过头去,看到还有一个人坐在后面的那排坐椅上,背对着她。是个大概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她注意到了他的衣服,昂贵的西服,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他的脸色很憔悴,看上去似乎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一回。
又是一个有心事的人吧。她想着。
身边放着她的小提琴。沉甸甸地,躺在一旁的椅子上。她默然地望着它,好象在看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
她再次坐下来。车站墙壁上的石英钟孤寂地走着。凌晨一点。她继续向门外张望。不时有冒雨疾行的车辆透过纷飞的雨丝射出道道耀眼的光线,在规则的丁达尔效应中射进她的眼睛。她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回忆}。
她和他,也是在这样一场大雨中认识的。在她的记忆中,那是她所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雨,仿佛天空再也承载不了那千钧的重压,咆哮着呐喊着将无尽的水从堆积着千万尺气体的天空倾泻而下。她一个人站在教学楼的底层。望着水一点点地聚集在她的周围。
那是高中二年级。四年前。
她一直都是个孤独的孩子,在同龄人快乐的四处玩耍时,她瘦弱的身影却总是孤单的在图书馆中徘徊。总是一个人的。她不善于和他人交往,似乎总是有那样一堵翻不过去的厚实墙壁,其他人站在里面,而她一个人站在外面,蜷缩着身子,被四周陌生的世界惊吓得浑身颤抖。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从下午就开始下雨。那是那年最大的一场雨,毫无预兆的,突如其来的从天而降。从图书馆中走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了最后一个还待在学校里的人。她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了,好像整个天空走碎裂成雨滴,向这个纷乱的世界汹涌而来,四处飞溅起来的水花把她重重包围。没有伞。黑漆漆的天空,没有星光。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世界遗弃了,和那星空的光明一起。
她觉得有些累,便靠着墙壁坐下。一坐下,所有的疲劳就全部向她涌来,窒息得她难以呼吸。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的累。雨,什么时候才会停?还有多久才能停止它那暴躁的呼喊与咆哮?
深海般冷峻的孤寂瞬间将她吞没。她惊异地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地憎恶孤独。她原来是那样地想和别人快乐地交流,一起玩耍,开玩笑,放学时伴着夕阳的辉光一起手牵着手回家。……可是她做不到。她的心灵不允许她这样做。或许,是不敢。她怕。怕别人将自己的心完全地打碎。她害怕背叛,害怕分离,害怕短暂,害怕谎言;她太脆弱了,似乎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可能会把她摧毁。这她是知道的。她选择躲起来,自己筑起隔离的厚墙,沉浸于书本构筑的小小世界中。
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听着雨点在已经积累成洼的地面上击打出的声响。
另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她已经恍惚的脑海里。脚步声,缓缓地向她接近,在她的面前停住。她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穿着白色长袖的身影。她睁大自己已经模糊的眼睛,努力辨认着头顶上的那张脸。一个男孩子的脸,很清秀,脸上还带着水渍,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滑落。
“没带伞么?”
她望着他的脸,那张始终微笑着的脸。嘴角上扬,温和地笑着,露出一点点酒窝。她无意识地点点头。
“那,我们一起走吧。” 他俯下身来,伸出手。
水从黑色的伞身上滴下来,将水泥的地面打湿。雨仍然在下着,好大,好可怕。她怯生生地把手伸出来,却在离男孩的手一半距离时退缩了,那只手却向前一纵,一把把她拉起。  
    那是男孩子的手,比她的手大很多,温柔地包裹着她的手掌。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另一只手的温暖。她所期盼着的,却又无法企及的温暖。
他们走下台阶。暴雨顿时狂躁地在伞上敲打开来。男孩把伞倾斜过来,不顾自己半边的身体已经暴露在了冰冷的雨水之下。她抬起头来看看他。被风吹进来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甚至难以睁开眼睛。但他还在微笑着。她攥紧了包。男孩的体温透过衣服,温暖着她的皮肤。她垂下眼帘去。不,不是这样的。她的头脑里一片混乱。发生了什么?这种温暖,她所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让她想哭。狂躁的雨,吼叫的风,吹打着黑色世界中的那两个小小的身影。而她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另一个人的温暖。
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的痛苦,为什么我这么的悲哀。她低下头,眼泪一点点地从眼眶中溢出。温暖啊,温暖。她是贪婪地感受着那不曾体味过的温度。不知怎地,她竟然低低地呜咽起来。
水已经涨得很高。漫过了她的小腿。冰冷的液体在她的脚边来回流淌。雨把她的头发洗刷成束。男孩半边身体已经全湿了。他们俩在水中蹒跚扶持着前行。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攥着。她仍然低着头,任由湿漉漉的头发遮住她的眼睛,可是手指却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背。呜咽。泪水混杂着雨水,从她光洁的脸颊流下。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哭,心里面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在翻滚,她不知道。雨声掩盖了她低低的啜泣。被淹没的街道,半尺深的冰凉的水,她却丝毫不感到寒冷与害怕,只剩下了手心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胸口颤动着的心。
终于走到了不涨水的地方,而他的浑身都已经湿透,她的衣服也湿了一片。
“没事吧?”雨势稍微小了一些,男孩侧过头来望着她。她已经完全靠在了他的身上,冻得瑟瑟发抖。男孩苦笑了一下,随即四下张望起来。
“如果有车就好了……”
茫茫的水幕之中,长长的街道空无一人。他拉着她的手向前走着。前方是一片水的朦胧,看不清晰。他们无声地在暴雨中蹒跚而行。她好像身处幻境,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已不真实,只剩下紧攥着的那只手,给她传递唯一的暖度。
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混杂着雨水淌下来,雨声再也掩盖不住她的哽咽。
“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那是一张男孩子的脸,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真挚与关心。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
她用力地握着他的手,不助地颤抖,她的长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晰表情。
“嗯?什么?”
她最终没有再说话。

男孩带着她来到附近的家中。那是一栋古早的公寓楼,只有七十多平米的家,男孩一个人住着。雨仍旧很大,路上已经不适合车辆行驶,她只好听从男孩的建议,到他家避雨。
干净的客厅,打理得井井有条。热水壶噗噗地冒着蒸汽。这里有一种家的味道,她所不熟悉的味道。
男孩从房间里走出来,递给她几件干净的衣服。那是女孩的衣服,似乎已经闲置了很久,有一股淡淡的樟脑丸气味。
“那是我姐姐的衣服。先洗个澡吧,洗热水,会暖和起来的。”男孩带着善意的微笑说道。
她这才发现她一直在发抖,衣服也已经完全湿透。换成其他男孩子,她肯定会婉言谢绝的吧。可是对眼前的他,她却提不起一点戒心。她感到自己设立的那堵后墙,在他面前仿佛透明了一般。他站在那边,微笑着对她伸出手,迎接她的回归。
她走进浴室,让热水覆盖她浑身上下,驱走所有的寒冷。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她望着镜子中苍白的自己,这样想着。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回到家的感觉……
那种温暖,那种温柔,她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自从母亲离开这个家庭,父亲迎娶继母开始,她就再也没有体验过家的温暖。那个早已支离破碎的家庭如今只剩下了争吵和酒精,没有一点温存的余地。
她厌恶那里,她不愿回到那里。那个所谓的家。她的家早就已经毁灭了,只剩下空洞的残渣还在苟延残喘,披着家庭的外壳惺惺作态。
她擦干净身上的水,穿上男孩给她的衣服,走出浴室。男孩已经换好衣服,端着热水瓶给她沏茶。热气腾腾的茶水又一次给她想哭的冲动,但她终究忍了下去。男孩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他们默默地喝着茶,听着外面咆哮着的风雨,感受着这小小天地的温暖。
“还是第一次呢。”男孩突然笑着说,“还是第一次,自从姐姐去世以后,家里有除了我以外的人。”
她侧过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不知怎地,那微笑中,竟有一丝丝的悲哀。
“对不起……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的道歉。
“你不用道歉的。”男孩连声说,“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初二的时候,回到家,发现姐姐在她的房间里面自尽了。一直都是姐姐带我长大的,所以我难过了好久……或许这份心情,永远不会消失也说不定吧。呵呵,对不起呢,明明不该跟客人说这些的。”
“没关系的。”她坚决的说,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我妈妈……也是很早就去世了。”
“是么……”
两人沉默了好久。
“究竟为什么,人会选择自己毁灭自己呢。”突然,她喃喃道。
“是啊,为什么呢……或许,对他们来说,活着,真的过于辛苦了吧。”男孩这样说着,放下茶杯。
那天,他们聊了好多好多。她从来没像这样,对一个人如此敞开心扉。或许,他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吧。没有任何的隔阂,没有丝毫的猜疑,只是单纯的存在着,单纯的向着周围的世界微笑。明明有着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悲惨命运,却还是选择了微笑。
或许,她是在崇拜着。崇拜着那样快乐爽朗的活着的他,厌恶着自我封闭的自己。
不知不觉,雨,已经停了。她终于想起了回家。可是,这时的她却有些抗拒这个想法。
或许,这是不舍吧。
道别的时候,她终于问了他那个问题。
“为什么,要帮助我……”
他愣了一下,旋即快活的笑了。
“那还用说么。我,只是想要看到你微笑。”

啊,你看到了么,我在笑啊。
泪水溢出,将他微笑的脸,模糊成恍惚的一片。

》》》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是这个候车室里唯一的一人。
石英钟孤独地转过一个个刻度。6点23。他默默地念着这个数字。
睡了5个小时了么。
雨是从凌晨开是下的,然后就越下越大。他不知道南方也会下这么大的雨,尤其是在这种季节。他整整衣服,站起身来,走到值夜班的保安那去。“没有车了,”保安带着被从熟睡中惊醒的恼怒回答他,“下这么大的雨,还有什么车敢出来。听说有几辆停在车站前的车都已经被淹了。”
他于是走回候车室。这时,他才注意到后面一排的坐椅上,还有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属于一个年轻的女子。大约20上下的样子。这种时候,还会有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孤身到外地旅游,这倒真有些奇怪。
他走上前去。女孩已经睡熟了,睫毛低垂下来;眼角还带着泪痕;很消瘦;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衣服,帽子上缀着毛茸茸的绒毛。怀里,抱着装着小提琴的黑色提琴袋。已经用了很久了的样子,袋子边缘都已经磨损得很严重了。
如果不是这么憔悴的话,长的还是很不错的。
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会让一个女孩,踏上这种旅行的道路的吧。
他在她的面前站定,沉思着。注视着女孩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的脸颊。泪水的痕迹还残留在脸上,把黑色的皮衣沾湿。又是一个有心事的人呢,他想着。
只是注视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种不想走开的欲望。她在做着怎样的梦呢?究竟有怎样的悲伤,正在将她围绕。此时此刻,他突然想到,如果能够一直这样,看着女孩的睡颜,在这被灭世般的大雨所包围的孤岛上,或许也很好。
——女孩的眼睛,突然动了一下。
——睫毛缓缓地舒张开来。若同花蕾般地,水褐色的眼睛一点点地在长长的睫毛的衬托下显现;先只是窄窄的一条小缝,仿佛是刚刚从熟睡的黑暗中醒来的那位公主一时无法适应那外界投射来的光线;然后又是轻轻地,眼皮挣扎了一下,有些费力地睁开,直到那褐色的花蕾完全地显现出来;他看的入了神,甚至没有发现女孩正略带惶恐地看着他——
他努力地用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发自内心的,却已经忘却了很久的微笑。
“——你好。”

雨,未央地倾泻。没有一个尽头地倾泻。
一个未央的雨夜,一曲童话正在谱写。

              

THE FORTH NIGHT
声音……
有什么声音,悠扬地,自堆积了千万尺气体的厚厚苍穹之巅,悠远而迷梦般地,在这个还未醒来的尘世中回响。一点点地悠扬,一点点的惆怅,象血液的鲜红与天空的悠蓝融合起来的颜色一般,美伦美幻。仿佛是天使们在天庭上吹响的号角,伴着阳光的红与蓝的螺旋,倾泻而下。
“真美呢。”她喃喃着。
他猛然醒转过来。
……阳光……
他伸出手去,触碰那份温暖。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的光,耀眼。光束在飞扬的轻尘中,刻画出一条条轨迹。向着遥远的地方。
可是那声音还没有消失。不是自己的臆想。是真实的。他从床上坐起来,用仍旧昏昏沉沉的耳朵寻找声音的来源。
……小提琴……
小提琴的声音。悠扬,婉转,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千万年般的悠长,绵延不绝;让人想起流逝在身后的时光,那些似曾相识的人和事物,那在回忆中蒙上苔藓的往昔……他起身下床,急切得连衣服都来不及整理。琴声,悠扬得令人窒息的音调,在这个冬日晚至的晨光中,穿越着时间与空间,蹁跹而来。他急匆匆地穿上鞋子,跑出门去,仿佛那声音很快就会消失,仿佛只是须臾的一瞬便会失去。他厌倦了失去。他已经失去的太多太多珍视着的美好,每一次都痛彻心扉。
他穿越被阳光照耀着的走廊,穿越一扇扇禁闭着的门,穿越清晨清新宁静的空气。他奔跑,用尽着全身的力量在奔跑。
仿佛在追逐着什么,仿佛在渴求着什么。
在那里。
他站在走廊的一端。清晰得不含半点杂质的阳光,透过已经有些破损的窗,一缕缕地倾泻进来,集中在那个隐没在黑暗中的纤细的身影上。神圣而肃穆。他站在阴影里,静静地注视着那个天使一般的影子。或许那真的只是一个幻影,乘着以太的翅膀降临于世。那乐声愈发凄婉悠扬,庄严神圣;在他看来,那分明就是自天国之门传诵下来的福音,传递着美与希望的光。音符在初冬的空气中,无穷无尽的绵延回旋。他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他生怕自己肮脏的气息会玷污了这份神圣。那声音仿佛是直直地刺进他的灵魂,没有一丁点的阻碍。仿佛一切外在的记忆与情感全部被剥离,只剩下光秃秃的灵魂,裸露在外。奇怪,他并没有感到异样,反而却由衷地体会到一种由心底涌起的快慰。
小提琴声戛然而止。
阳光也仿佛落幕一般,从窗口褪去。而影子却愈发地清晰起来。披肩的长发,纤细的身形,白湛的皮肤。一点一点地,从神圣蜕变成真实。
是她。
是的,他在哪里见过她。那个带着小提琴的忧伤的年轻女孩。记忆一时间停滞了。在哪呢?他找到了一些碎片:倾盆的大雨,涨了三尺高的水,空无 一人的候车室,肃穆的石英钟,淡淡的忧伤的脸,被泪水润湿的睫毛。彩虹。高悬在千万尺高的雨后的天穹。堆积了千万丈的气体。他。她。——“去哪?”——她的眼神。——“恩……”——“来玩的么?”——他侧过身去——阳光照上了她的侧面。——没有回答。——“一起走吧。现在的这个时候车很少的。”——默然。默然。
默然。
记忆终于连接在了一起。
女孩怔怔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辨认出来后,害羞般地低下头去。
“很好听的琴声。”他微笑着说。“我也是学音乐出身的,似乎这不是普通的曲子呢。叫什么名字?”
迟疑了一会儿,他听见女孩低低的声音。
“未央歌。”
他怔了一下。
未央……
“只给你一个人写的故事。”她笑着告诉他。
“很好听的名字。”他顿了顿,把瞬间的惊惶甩去。
他连忙改变话题。
“吃过了中饭么?没有的话,一起去吃怎么样?”
他说着,却没有等到女孩的回答。

“我啊,特别喜欢小提琴。”有一次听完一场小提琴的独奏会,她这样对他说。
“我会拉哦,因为我是学音乐的嘛。”他得意的向她炫耀。
“真的假的?”她露出怀疑的表情。
“哪天有时间了,我拉给你听就是。”
“真的?一定要记得哦!我们拉钩!”
“好,一二三四五,反悔就是小老鼠!”……

心口又是一阵绞痛。他强忍着不叫出声音来,踉跄着继续前行。
这个女孩,究竟为什么……
会让我想起你,我爱。
》》》
这就是杭州的天空。
她抬起头来。碧落,只有这样的天空,才能配的上这样美丽的一个名字。碧,澄澈得透明的碧,光洁地仿佛没有一点点的瑕疵,落,苍翠得仿佛要滴落下来的落,带着清晰的薄荷香气,一点点地渗透在空气里,夹杂在每一个分子之间。其他的一切景色,在它的面前,都仿佛黯然失色。
他喜欢这样的天空。那个时候,他总是带着她一起去看天。城市中央的公园,一座小小的山,长着青翠的艾草。那是整个城市,唯一的一个能看到最完整,最美丽的天空的地方。有的时候,大学里的课程不多,整整一个下午,他们都会待在那里。背靠着背,静静凝望着绵延着数万里的浩浩苍穹。往往是没有交谈的,因为并不需要。在这样的景色面前,一切的交谈都是那样的软弱无力,没有必要。这个时候,所有的感官都可以抛弃在一边,只需要留下心,留下一颗透明的心灵,这就已经足够。
现在,她又一次面对着这样的天空。可以让她敞开心扉,拨撒心灵的天空。
好美。
她想到了时光,想到了生命,想到了世间万物无穷无尽的交织轮回,想到了命运,想到了人类,想到了宇宙,想到了他,想到了一切一切她能够想得到的东西。他们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条壮阔无比的河流,螺旋着在云端奔流。
她站在窗前,望着天空。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好啊。”
她回过头来。是那个男子。约莫四十岁的样子,或许没有那么大,只是看上去感觉有些沧桑罢了。他换了一件衣服,不再是昨天的那副乱糟糟的颓废的样子,人也精神了很多。她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其实也是很英俊的。
但是她已经不再能对男人产生想法了。她只是淡淡的点了一下头,权当招呼。
但是究竟为什么,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也没有任何隔离感。那疲惫而好看的微笑,在不知不觉中和某个人重合在一起。昨天,在雨中,她没有拒绝他一同找地方休息的邀请;今天中午,她也没能拒绝他共进午餐的邀请。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呢。明明自己的心中,已经不再有容纳他人的空闲。明明自己,早就已经将自己毁灭。
为什么,还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感到了动摇。从这个她还陌生着的男人身上,她找到了他的影子。只是这样而已,她就不由自主的想去依靠他,不忍心拒绝他。
但是只是影子而已。他早已消失在无尽的虚空之中,除了空洞的记忆,再无它物。
她不能改变什么。她什么也做不到。
这个男人没有一丝的恶意,这她是知道的。他和他一样,温柔的对待着周围的一切。只是,一个是出自本性,另一个则是出自心死。
只是这样而已。他终究不是他。她知道。
但是她仍然做不到拒绝。她看着那个男人的眼睛,这样想着。


》》》
不由自主的,就会想要走近她。
那孤独的站在窗边的身影,瞳中流出的悲哀,被命运束缚着的无奈与绝望。
长长的,绸缎一般的黑发。苍白似雪的皮肤。娇小的身形。
不知不觉,已经重合的另一个人的身影——

她常常这样站在窗边,一个人发呆。
他总是不明白。明明生活是这样的美好,明明整个世界都在为他们祝福。
为什么,她的眼睛里,还会有悲伤呢。
他只是太过于天真,如此而已。

“出去转一转吧。”他这样提议道。
女孩顺从的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走到庭院里。这是一家挺老的旅馆,是一间老宅改造的。地方虽然不大,却有一个很漂亮的庭院。虽然是冬天,庭院里没有什么绿意,却仍旧有花在开着。
他们一前一后,默默走在有一些年头的石板路上。不知名的鸟儿在飞檐上唱着欢快的歌。天气很好,空气中带着冬天很少有的温暖气息。阳光毫无遮拦地直射下来,全无昨天倾盆大雨的阴霾。
他们没有怎么交谈,却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妥。两个人都似乎已经习惯了沉默。他在青石椅上坐下,她也跟着坐在旁边。
“为什么来杭州?”他侧过头去。
“有些事情,想要了结吧。”停顿了一会,他听见她的回答。
是么。
“你呢?”她问。
“我也一样呢……或者说,我是来实现一个约定的。”
“很重要的人的约定?”
“很重要的呢。”
她玩弄着自己衣服上的扣子,低头不语。
“人,为什么会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呢。”突然,她喃喃道。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发问。
“是啊,为什么呢……是活着,太辛苦了吧。”他眯着眼睛答道。
她明显的震颤了一下。
“活着,的确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呢。”他点起一支烟,“总有一些事情无法避免,总有一些命运无法回绝,总有一些记忆需要背负,总有永恒的神秘等着人去追索。到底要怎样承受这一切呢?答案或许,是遗忘吧。学会遗忘的人,就找到了救赎自己的方法。漫长的时光,可以带走很多很多,可以带走快乐,也可以带走痛苦,可以带走记忆,也可以带走生命。能够活下去的人,都是知道如何遗忘的人吧。而不知道如何遗忘,或者不想遗忘的人们,就只有背负着命运活下去;直到记忆越来越沉重,最终将他们压垮,他们会忘记怎样生存。于是,只有最后的道路可以选择了呢……”
记忆是命运的枷锁。
所以,她选择了失忆。
或许。这个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呢。
谁知道呢。
他抬起手来,将手中的烟吸到尽头。

》》》
活着,只是活着而已。悲伤便不断堆积。
她这样想着。杭州的冬夜,微微带着些许寒意。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冷冷的俯瞰着华灯初照的世界,有无数人正在这里做着美好的梦,另外有无数人在这里痛苦的寻求救赎。
救赎不会轻易的到来。
她抬起头来,月光穿越过千万尺堆积着的气体,汇聚在她的眼中,清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究竟要怎样,才能迎来解脱。
她面向漫天耀眼的星辰,默默的,呼唤着。


THE FIFTH NIGHT
他点了一支烟。想借此平静一下心情。可是烟的味道并没有想象中的好。他坚持抽下去,凝视着白色的烟雾在空气中消散开来。
西湖。
这是西湖的早晨。西堤在一片雾霭中像对岸延伸过去,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一般。水汽很重,这在深秋的天气里显得有些特殊。他用力向对岸望去,想要突破那重重白色纱幔的阻拦,想要越过那仿佛是穿越了世界的湖水,向对岸的未知遥望。
呵,我究竟为什么在这里呢。
或许只是想好好看一看西湖吧。想看一看那绵延了千里的湖水,想看一看那低垂下来的杨柳,想看一看象江南的姑娘那般美丽而温柔的景色。想亲自去感受一下那一片所谓的浪漫。
是这样么。
他站在西湖的堤岸上。晨雾还没有消散,只不过是5点而已啊,初冬的晨,来的太晚。街上甚至都没有什么人。大概是因为寒冷的缘故。西湖边,只有零星的几个老人在晨练,身影也一起融在了雾里。飘渺的像是虚幻的仙人。象是幻境般的晨。
心口一阵悖动。他的嘴唇开始颤抖,呼吸急促起来。
“真该死……这种时候也要来搞破坏么,死神?”
他嘲弄地笑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几粒药,径直吞下去。头上溢出了汗珠,手开始不住地抖动。他就着边上的长椅坐下,等着自己平静下来。
普萘洛尔。
他看着空掉的瓶子笑笑,站起身来,用力把它扔向茫茫的湖水。
不用再报信了,我已经知道了啊。
他重新坐下来,仰望被昏暗的云翳包裹着的苍穹。
他眯起眼睛。
“莫名其妙的怅惘什么呢。笨蛋。能知道自己的死期不是再好不过了么。”
或许这就是原因吧,想来看看的原因。
想来看看她说起过的地方。在最后的最后。
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去杭州看看。”
“看看那西子湖的风光,闻闻那湖面上淡淡的风的味道。把脚放进透凉的湖水里,把玩那份清澈。”
她的表情分明很向往。象在阳光下做者白日梦的小女孩。
她转过头来,美丽的瞳望着他的方向,象是望着遥不可及的星辰。

“你会陪我去的。是吧。”

笨蛋。
他喃喃着,任凭眼泪夺眶而出。


【这早就已经不再是梦了啊。】


他的面前,雾霭弥漫开来,再也散不开。
                        *  * *
“你最想去什么地方?”
高三毕业后的那个暑假,他们牵着手,走在林荫道上。阳光透过树影,均匀地撒着,在地面上涂抹舞动的光斑。温度并不是非常高,有柔顺的风拂过树梢,让每一片叶子都欢欣地颤动着。风也吹起了她的长发和裙摆;她侧过头去,透过飞散的发注视着那个微笑着的男孩子。
“哪里呢……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她迟疑了一下,说。
“总有一个向往的地方吧。世界这么大。”
她又想了一会儿。
“杭州吧。”她回答道。
“为什么呢?”他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是好奇。
她眯起眼睛来,摇了摇头,“说为什么……我还真是不太清楚呢。我没有去过那里,却莫名的很向往。总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很清新,很美丽的地方,像是柔顺若水的江南女子,像是无邪的少女,像是一个飘渺的梦境……呵呵,挺可笑的,是吧?明明不可能有这样的地方的。”
“才没有呢。人嘛,总要有些向往才好。否则……”
“否则,就只剩下了赤裸裸的现实了,是吧?”她接口。
“是啊。”他淡淡的笑了一下,“只剩下现实了。”
“你呢,也有想去的地方吧?”
听到这个,他突然低下头来,将嘴唇抵在她的耳畔。她能感受到暖暖的气息,和着风拂过她的皮肤,带来一瞬的目眩。
“我现在,已经在我想去的地方了呢——”
——在倏忽之间,吹起来的风。呼啦呼啦的,吟唱着欢快的歌儿。
一直,一直,都在那里。
“——永远不离开。”
她也转过头去,用嘴唇迎接那最温暖的所在。
嗯,永远。
在嘴唇相触的那一刹,她听见了。
原本应该是最最低沉的轻语。
【我爱。】

她走在西湖的岸堤上。
冬天的清晨,并没有很多行人。她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缓步走着。气温很低,呼出的白色水汽笼住她的脸。西湖弥漫在一片苍白的阴翳中,在朦胧中虚幻着幻影。
又是回忆。
自己,果然只剩下回忆了呢。
只剩下了回忆,赤裸裸的回忆,比沉重更沉重,比苍白更苍白,没有实感,只剩下了空虚。
永远不离开。
是么。
所以。一切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语,最终只是一句苍白无力的戏言。所以。一切的梦想与希望,最终只剩赤裸裸的现实在一旁嗤笑。所以。一切的幸福与甜蜜,最终只是像空中楼阁般崩塌殆尽,甚至留不下一片瓦砾。所以。长命无绝衰,最终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永世不离,只是虚妄至极的虚妄。所以——
抹杀了一切的希望,抹杀了一切的思考。
只剩下回忆的残渣,只剩下身体的空壳,只剩下一个已经死去的自我。
这样的自己,除了毁灭一途,又能走向何方?
我爱。我爱。我爱。
我一世的挚爱。
                        *     *    *
【她喜欢写故事。
空闲的时候,她总是捧着一沓稿纸,握着一支钢笔,在书桌前书写着。
每一天,每一天,在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幸福时光里,她写了数也数不清的故事。那些稿纸厚厚的,整齐的叠放在一起。
所有的故事,都是一样的——最最纯洁,没有丝毫杂质的爱情,仿佛琉璃般光洁透明。所有的角色都是那样的美好,所有的故事,都美的不像真实。没有阴谋,没有欺骗,没有丑陋,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两人,用自己的灵魂相爱着。
“从此以后,他们永远幸福的在一起。”
她总是这样结尾。每一次每一次。
有的时候,他会问她:“这样的爱情,你,真的相信存在?”
她总是这样回答,嗯,一定存在着的。不然,人们就太可怜了。
日复一日,她谱写着属于她和他的童话。她从来不投稿,只是写完了以后,会把那涂抹着淡淡墨香的稿纸给他看。这个时候,她会依偎着他的身体,靠着他的肩膀,等着他读完。他会微笑,然后将嘴唇印在她的额头。
写的真好。他会说。
他总是很忙,每天都带着一身疲惫回家。公司已经步入了正轨,他没法放手。深夜,他打开家门,总是有她的笑脸在迎接着。那是最纯洁,最美好的笑靥,和她的故事一样,没有一丝的污浊。这就已经足够。
她是他的童话。
这个童话,一定有着全世界最美好,最美好的结局。
——那个时候,他这样希望着。】

什么时候,自己已经不再相信着童话。
他恍惚中,落寞的想着。
“从此以后,他们永远幸福的在一起。”——
如果是真的,真的这样,该有多好。

这是什么意思。
——失忆。
完全听不懂。
——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但是
啊,胸口好闷。
——但是并不能保证一直能维持这个状态。能够救活,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是么。是这样啊。
——照现在的情况推测,您爱人的生命,大约还有
沉默。
——2年。
像是坠入了黑暗的深海。他的周围已然是一片死寂。没有氧气,没有重力。
——可是
瞬息之间,他突然看到了光明。在漫无边际的黑色绝望中,唯一明亮着的希望。
——她还记得你哦,所有有关你的一切。但是除此以外,她一无所有。

他早就知晓了一切。从最开始。可是他却抗拒着,抗拒着相信。他缩进自己所构建的童话之中,用她的温柔与微笑自我麻醉。他仍旧照常上班,支持着他的公司在商海中艰难前行。他甚至以为自己成功了,认为那个事故只是一个遥远的幻想。一切都还在。他的事业,他的人生,他的她。他甚至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就像永远唱不完的歌,永远书写着的童话。
可是,总有什么不对。
每次,每次,他回到家。她像个孩子一样把自己写的童话给他看。那是孩子一样的笔触,纯洁得不像这个世界的爱情,每次,每次,结尾总是:
他们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不对。总有个声音这样告诉他。有哪里出了问题。他茫然的环顾四周,书架上,摆满了书,书脊上有她的名字;他还是不知道。书桌上,她喜欢用的笔静静的躺在那里,却已经许久没有使用过了;他还是不知道。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一份稿纸上。那份稿纸放在那里已经好久好久,久远的像是永恒,已经有了一些灰尘。那上面,是清新娟丽的笔迹,是她的笔迹。    
那是一份还没有完成的原稿。
《未央歌》。
没有结尾。故事在一半便戛然而止。
啊,原来是这样。
他终于醒转过来,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梦境。
童话在一半便戛然而止。
没有结局,也不会有结局。

他于是知道自己所爱的那个人早已死去,现在存活的不过是一个笨拙的残骸,一个过去的幻影。那个他所了解的女孩,那个作家,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个纯真的女孩子,纯真的爱着他,除了对他的爱已经失去了一切。
他是她的世界。
可是这个世界已然崩塌。

她迅速的衰弱下去。她开始咳血。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每一天每一天,他只是坐在她的床边,握住她的手,只为了在她不知何时的醒转到来之时,能让她看见自己疲惫的笑容。她则露出满足的微笑,像是孩子看见自己珍藏的宝物。
那是最最纯洁的笑容,带着让全世界都嫉妒的幸福。
那个笑容,让他肝肠寸断。
他什么都不去想,也什么都不愿想。他不再理会那个他苦心经营起来的公司;他不在打理他和她的家,那个温馨的小世界;他关掉手机,拔掉网线,不理会这个世界除了他和她以外的一切人。他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让自己的世界只剩下他丑陋的孤独和她纯洁的笑容。他努力维持着已然崩塌的伊甸园,他只知道一件事情。
童话,已经结束了。
那本来就是自我欺骗,自己对自己许诺着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诺言,荒诞而可笑。他只是假装忘记了,忘记了还有无比庞大的命运横亘在他和她的面前,随时都可能将他和她的小小伊甸压垮。他只是假装忘记了现实永远不可能是一个童话,沉醉在她一笔一笔描绘出来的无比光洁的爱情之中。他只是忘记了自己只不过是身处于一场虚幻缥缈的梦境,忘记了如何醒来。他只是忘记了命运只是一曲永远重复回旋下去的未央之歌,永远不可能存在结局:他和她,从此,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童话终结了,那么究竟还剩下什么。没有了纯洁的欺骗与谎言,那么究竟还剩下什么。
只剩下赤裸裸的现实,在一旁冷笑着注视着自己;只剩下无尽的懊悔与自责,无尽的遗憾与流连,萦绕不绝,永世不灭。
                       *     *      *
她一直以为,他们的爱情是全世界,最美好的爱情。
她爱他。全心全意,矢志不渝。她爱他的脸,那张清秀瘦削的脸庞,略微有些苍白的皮肤,深黑色的眼瞳,微微斜着的嘴角,总是微笑着的样子。爱他修长的双手,微微带着些凉意,轻抚着她头发的样子。爱他干净低沉的嗓音,轻柔的在她的耳边,说着我爱你的样子。爱他呼出的暖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根,掠起她的发尖的样子。
她是那样幸福。只要在他的身边,只要能感受到他那温柔温暖的气息,她便仿佛身处伊甸。似乎全世界都在为她祝福,似乎她的周围全部都是带着喜悦与善意的笑脸,到处都盛开着鲜艳的花。她是那样幸福。有了他的声音,世间便不复喧嚣;有了他的胸脯,世间便不再寒冷;有了他的笑容,世间便有了希望,便存在有光明的未来。
他是她的一切。
每一天,每一天,他推着自行车,等在她的窗下。她躲在窗帘后,偷窥着他的身影,迷恋于他等待的样子,却又害怕晚一些和他见面。她匆匆穿戴好,像风一般地奔下楼去,快活地坐在后座,双臂搂住他坚实的胸脯,撒娇似的偎依着他。只是这样,她就可以忘记一切伤痛的记忆。她会忘记家中所谓的亲人,是如何整夜整夜地用酒精和争吵麻醉自己。她会忘记昨晚在被窝里一个人哭泣时还未干透的泪痕,会忘记班上同学的闲言碎语。她的心中只剩下了他,也只有他的空余。
每一天,每一天,他拥着她的身子,给她讲故事。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她和他一起想象着还未到来的明天,自以为是的以为幸福的日子将永远,永恒的延续。他和她会走到一起,结婚,生子。他们会有一栋大房子,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他们会一同老去,等到青丝华发,等到皱纹一点一点地爬上脸颊。他们会坐在门廊前,安静地晒太阳,子孙绕膝。他们会安宁的死去,手牵手延续他们永世的爱恋。来生,还有来生的来生。他们会相遇,相知,相恋,继续吟唱着这首永远不会完结的爱恋之歌。
每一天,每一天,他是永恒的神明,赐予她卑微的幸福,在她昏暗的生活中洒下驱散阴霾的光亮。
18岁的生日礼物,他送给她一把小提琴。烤漆精美的琴面反射着阳光,映着他微笑的脸。她一直都喜欢小提琴。他总是拉给她听。
他拉的很好,悠扬的曲调随着琴弦的颤动,缓缓地流淌。她喜欢他拉小提琴的样子。他们坐在草坪上,四野无人。阳光倾泻下来,轻柔地抚着他的侧脸。他闭着眼睛,陶醉于他自己营造的美丽世界。他就像是年轻的神明,高贵而华美。
“我不会拉。”她看见这礼物,脸变得通红。一半是羞涩,一半是兴奋。
“我教你。”他温柔地低语,用手抚过她的脸颊。
他手把手的教她练琴,用他送给她的礼物。他拥着她,她依偎着她。他用他修长的手握住她的手背,一点一点地教她谱写音符的盛宴。她学得很快,不久,他的独奏已经成为两人的合奏。
他们一同考上了外地的大学。放榜那天,她哭着和他拥在一起。
“永远不分开。”她呜咽着说。
“傻姑娘,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他苦笑着,抚摸着她的发。
大学的生活,美好的像是一个虚幻的梦境。没有了父母日复一日的争吵,没有了过去的那些痛苦与无奈,但是他还在。她仿佛是获得了新生一般,第一次觉得生活竟是如此的绮丽。
只要这样就好了,只是这样就足够了。
我已经别无所求。
就这样,平淡的,惊不起一丝波澜的日常。
就这样,美好的,看不见一丝阴霾的伊甸。
你的我的小小世界。
所以,那至高无上的神明,那俯瞰众生的命运。
就算这是一场梦,也请让我永远不要醒来——
                          *                *      *
如果这是一场梦,请让我快点醒来——
最后一次,站在她的病榻前的时候,他这样想着。
他终究无法阻止童话的终焉。一日一日的守候,他所能做的唯有看着她如花的容颜一点一点的苍白消瘦。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这样看着。
不止一次他在病榻前失声痛哭,质问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究竟是怎样的过错让他必须经受这样的命运。她只知道微笑,像是不知道有怎样的命运压迫着她脆弱的身体,像是整个世界都美好如画,像是不知道一切的苦难,没有见过一切的丑陋……那是最纯洁,最美丽的笑容,他愿意用他的一切来换取。可是,她的每个笑容,对于他来说不过是裹着糖衣的*,一点一点瓦解着阻止他崩溃的最后防线。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多陪陪她。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知道结局,却要假装忘记。
为什么,为什么要虚度这最后的光阴。
他本来可以奉献出自己的一切满足她的愿望。每天,每天,她都在家中等待着他,写下一章一章没有内容的童话,只为了能听到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赞许。
而他又如何。欺骗,欺骗,不断的自我欺骗,用所谓的事业麻醉自己,用她的笑容安慰自己丑陋自私的心灵。这两年间他有几时想到过她,想到过那个在家中苦苦守候他的女孩,到底是怎样寂寞无助地面对这她已陌生的世界。
明明,她只剩下了他,而已。
直到失去之时才来后悔,才来惋惜,才想着赎罪。
到底要有多么卑劣无耻。

她不是说过么。
“如果有机会,想来杭州看看。”
她美丽的瞳,透着向往的光。
“等到你工作不忙了,等到我们安顿好了自己……”
“你一定会陪我去的,是吧。”

如果这是梦,请让我醒来。
他攥紧她的手。苍白而冰冷。他的眼泪在惨白的床单上汇成一滩。
笨蛋,这早就已经不是梦了啊。
                *               *              *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找回失去的时间。”
他这样想着。
她这样想着。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寻回逝去的流年。”
他在朦胧中睁开双眼。
她努力窥视着朦胧的前路。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延续美好的梦境。”
阳光终于战胜了最后的阴霾,向这片昏暗的大地上洒下第一抹光晕。
强风掠过枯萎的柳枝,推开朦胧向前方突进。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脱离绝望的现实。”
他抬起头,迎向愈发耀眼的新生之光。
她伸出手,追寻永不可及的遥远彼方。
“到底要怎么样——
他看见了她。
她看见了他。
“才能回到你的身旁,我爱。”
他和她这样低语着。像是无助的祈求,像是绝望的祷告。


THE SIXTH NIGHT
他和她的初遇,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已经记不清晰。十年,二十年,抑或是永远。时间已经失去了它冷酷的意义,抑或是原本就没有意义。
他还是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踌躇满志的想要创造自己的辉煌。她还是个文静内敛的女孩,喜欢一个人静静的读书写作。
他们还不知道所谓的未来,也不去考虑。他们满心欢喜地爱着这个世界,目光中还留有孩提时代的天真幻想。他们尽情挥洒着自己的青春,享受着每一份细微的时光。
那真的只是一次偶遇。在图书馆里,女孩摔倒了,手上的书散落一地。他只是路过,赶紧上前帮忙。他低着头将满地散落的书整理好,抬起头来想要把书交给女孩,却邂逅了一张羞得通红的脸和带着羞涩与感激的美丽双眼,邂逅了自己一世的爱恋。
这只是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故事。在嘈杂的尘世里,男孩遇到了女孩。在那一刻,那一分,那一秒,有无数的邂逅正在发生,无数年轻的心灵正在被爱情的琼浆所充溢,无数的男孩女孩正在感谢上天给予的这份绝世的幸福,每一颗悦动的心都在共鸣,共同奏起永不停息的爱之颂歌。这只是一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爱情。在纷乱的人流里,他们相遇,相知,相恋,在永无止境的乐声中跃动起来,共同跳起一支无尽的华尔兹。他们跳跃,旋转,裙摆飞扬,狂热的双眸中只有他和她的面容,小小的世界中只有他和她的身影。
她开始写小说,很快便在书店的畅销书架上有了一席之地。他凭着他过人的才华在商海闯荡,一点一点建设着自己的公司,创造自己的辉煌。像一切幸福的故事一样,他们走到了一起。婚礼那天,他穿着整齐的西服,英姿勃发,难以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她一袭白纱,像是刚刚走出神秘的梦境般美丽而不真实。他用颤抖着的手抚过她的脸颊,陶醉于神赐的幸福,沉迷于亲朋好友们祝福的话语之中。她脸色绯红,羞涩地微闭着双眼,等待着他的唇。我爱你。他在她的耳边低语。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他们有了自己的新居。不是很大,却足以容纳两人的梦想与欢愉。他们互拥着,在他们的小小世界中欢快地舞动,一圈一圈,永不停歇。
他工作很忙,总是很忙,经常早出晚归。她一个人呆在家中,用纸笔的轮舞描绘着她的梦想与希望。她站在窗前等待着他归来,直到夜幕降临,喧声渐歇。每当听见他的脚步声,她会欢喜的奔到门前,让疲惫的他看见自己最美丽的笑颜。他轻轻吻上她的额头。我回来了。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他总是这样想着。每每看到她的笑颜,他仿佛看见自己生存的全部意义,就是让这张天使般的面孔永远不流露悲伤的表情。别无所求。
30岁生日的时候,她说,要送他一个礼物。
我要为你写一本书。只为你一个人创作的书。
她这样说着。她的瞳,带着些许的悲伤。那个时候的他,并没有在意。
你是我一个人的作家。他微笑着,轻吻着她的脸颊。

是不是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有记忆。漫长而又苦涩的记忆。
那之后便是金融危机,市场遭受重大打击。他的公司一落千丈,一夜之间濒临破产。那是他人生的低谷,他从未遇到过的重创。压力让他烦躁,他开始酗酒,抽烟,整夜不归。她看着他颓废,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埋头于小说的创作。只为他写的故事。他每每衣冠不整的回到家中,浑身带着烟味酒味。他甚至对着她发火,把在商场上积攒的怒气发泄在她的身上。她并不争吵,只是温柔的注视着他,带着心疼和怜惜。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这样对他说,双手笼住他的脖颈。

金融危机过去,市场上一片萧条。无数公司在金融海啸中片木无存,其中不乏比他的公司大得多的大企业。而他却撑了过来。他一手将他的企业从破产的边缘挽回,完成了几乎可以称的上是奇迹的壮举。他顿时名声大噪,以年轻的商业天才的名号闻名四海。他又回到了那个意气勃发的他,驰骋商海,一心想着构筑自己朝思暮想的辉煌。他又一次忘记了自己那个小小的伊甸园,忘记了有个人在等待着他归来。他总是眉飞色舞的对她描述着自己的光辉与梦想,给她许诺种种只存于未来的美好。她总是听着,总是微笑着。而他却总是忘记了有怎样的悲哀潜伏在她的微笑之下,忘记了她紧攥在手中的笔,已经被磨得光滑如镜,忘记了桌上还未完成的原稿。只为他写的故事,只为他唱的歌。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去杭州看看。
只有一次,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这样喃喃的说着。
看看那西子湖的风光,闻闻那湖面上淡淡的风的味道。把脚放进透凉的湖水里,把玩那份清澈。
她的表情分明很向往。像在阳光下做着白日梦的小女孩。
等我们安顿下来了,等你的工作不忙了……你会陪我去的吧。
她转过头来,美丽的瞳望着他的方向,像是望着遥不可及的星辰。
他仍旧许下空洞的诺言,他仍旧把她仅此一次的愿望抛诸脑后。他却终于注意到了她那微微泛着泪光的瞳中一丝丝的空虚与落寞。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他回到家。他的公司刚刚接下一个大项目,他兴奋得不能自己。他想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她。
打开门,他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每一次每一次,总是有她的笑容在门后守望,给他带来安慰与温暖。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浑身打了个冷战。他甚至来不及脱掉鞋子,踉踉跄跄地冲进屋内。桌上没有摆着往日一般热气腾腾的饭菜,她总是在厨房中精心的准备,为了他学习一道道菜的做法,常常弄得手指上满是伤口;客厅里昏暗连成一片,没有温暖的灯光守护,原本温馨着的家像是充斥着憧憧鬼影;他穿着鞋子的脚在刷洗的干干净净的地板上留下肮脏的印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被冰冷的预感所充斥。她和他的房间。被子整齐的叠着,床铺上方是他和她的婚纱照。那里的她温柔的笑着,像是坠入凡间的天使。她写作的桌子上亮着灯;她喜欢的笔滚落在地上;她趴在桌上,旁边放着她一直在写的原稿。那是只为他写的故事,只为他唱的歌。她送给他的,最后的礼物。
未央歌。
还没有结束,也永远不会结束的,爱恋之歌。
》》》
“她得了脑癌。”
他平静地说着,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的呢,连这个,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在为了所谓的事业拼搏,在荣誉与成功带来的满足感中陶醉之时,她正在忍受着我难以想象的痛苦。就算是这样,她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看着我向她炫耀自己的快乐与满足,看着我向她许下一个又一个空虚的诺言。她究竟会有怎样的感受?我动辄便是以后,十年,一辈子,而她却只剩下了屈指可数的寿命。她却还要应和我,还要看着我微笑。这该是怎样的愤恨,不甘,痛苦?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有足够的理由骂我,恨我,可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默默的,默默的看着我,强忍着痛楚写着只为我而作的故事,忍受着我的肮脏与丑恶。直到最后,她还在为我写着那个注定无法完结的故事。啊,她已经意识到了不是么。未央歌。她意识到了这首歌将永远不会有结尾,只剩下空洞的空虚留在戛然而止的爱恋之后。她爱我,而我却是全世界最可恶最自私的混蛋。我一次次的背叛她,无视她,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甚至在那之后她失忆的两年里,我仍旧在自我欺骗,仍旧把自己埋葬在自己混沌之中。呵呵,哈哈,竟会有这样的男人,竟会有爱上这样的男人的女人。究竟该是多么可笑,究竟该是多么滑稽。这个男人到最后竟然还追悔莫及,竟然还有资格痛哭流涕,竟然还来到这里来为她哀悼!究竟是怎样的不知廉耻!”他苦笑着埋下头去,早已干涸的眼眶没有眼泪,只剩下漫无止境的空虚与后悔。
她只是听着。静静地听着。没有语言,也不需要语言。
“对不起呢,和你说这么多话。一定很困扰吧。”他抬起头来,望着阴暗着的天穹。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费力的射向西湖边的两人,在地面上留下淡淡的暗影。“是啊,究竟是为什么呢,要向你讲这些……啊,或许,我是想忏悔也说不定。我终究,还只是个意志薄弱的家伙呢。明明到了最后的最后,这支歌,明明已经唱完了。”
她转过头来,注视着这个男人。阳光倾泻下来,照亮了他疲惫苍白的侧脸,像是上天给予他最后的祝福。像是年轻的神明,在黄昏之时迎接着逝去的命运。
没有救赎,只有忏悔。
这就已经足够了,么。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听我说这些。”他站起身来。迎着太阳,她望着他的脸。那是放弃一切的笑容,得不到救赎,却已经坦然的笑容。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这个地方,已经是最后了。我和她的应许之地,我们最后最后的伊甸。真的是个好美丽的地方,和她说的一样呢。就这样,已经够了。一切的一切,都该结束了。”

她等了我太久太久。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现在,该是赴约的时候了。

他站起身来,最后一次望向那个女孩的眼睛。
美丽而温柔,带着一丝丝的悲伤与哀愁。
真的很像你呢。是吧。


【“你会陪我去的吧?”
她的瞳,安宁而祥和,带着包容一切的温柔。
“不管是哪里,我都会陪你去啊,笨蛋。”
我微笑着,抚过她的脸颊。】

                                        The dream come to its end.,
when light come to its land
                          

THE SEVENTH NIGHT
那些逝去的昨天,终究消失不见。

秋天快要结束的那个傍晚,他送给她一个礼物。
用钢笔写在漂亮的信纸上的,是他清爽干净的笔迹。
那是一支提琴曲。只为她而写的歌。
未央歌。永远不会完结的,爱恋之歌。
永世不绝,亘古不灭。

她打开琴箱。他送给她的小提琴静静地躺在里面,光洁如新,完全没有岁月的痕迹。似乎时间根本没有流逝过,抑或是根本不存在有时间。他的笑容仍旧印刻在提琴光洁的表面,从未消去。
她托起小提琴,将末端抵住脖颈。另一只手握着琴弓。它们好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那样自然。
万籁俱寂。夜晚的西湖被黑暗的帷幕重重笼罩,远方的楼宇发着黯淡的光,整个城市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注视着西湖边这娇小的人儿。
她背对着万千华灯,面向黑暗中,仿佛没有边际的延伸着的湖水,和同样黑暗的穹宇汇成一片。她的面前是世间的一切未知与神秘,千万年来压迫着人类的命运的正体。那片黑暗如今不再将她包裹,而是存在于她的面前,用没有瞳仁的眼眶注视着她。
那是她的观众。
她把琴弓架在琴弦上,摆好架势,为这片无际的神秘歌唱——

“这首曲子的名字,叫《未央歌》。”
他告诉她。
“真是好听的名字……未央……我记得好像是没有完结,没有边际的意思呢。”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她有些疑惑地问。
深秋的枫林,她和他手牵着手,走在红叶铺成的厚厚地毯上。他脖子上系着她给他织的围巾,天蓝色,他喜欢的颜色。
他想了想。
“或许,这是我的愿望吧。”
他抬起头,望着浩瀚无垠的苍穹,仿佛没有边际的延伸开去的淡淡的蓝,风在吟唱着欢乐的歌,高声歌颂着此刻无数人无数美丽的幸福,层层叠叠的云,像是雪白的帆儿,在风的奏鸣中没有目的地的远行。现在如此,过去如此,未来也会是如此。
“希望这所有的美好,永远不会有终结的一天;希望这童话般的纯真,永远不会等到它的终焉;希望动听的歌儿,能一直吟唱着无限的回旋;希望你我的爱恋,永远不会失去明天,亘古不变。”

琴声流转,倾泻,在无边的夜色中回旋;音符在她手臂的一伸一拉中跃动,舞蹈,汇成一片躁动的涟漪。一遍一遍的回旋,永无止境的歌唱,她倾注着自己所有的悲伤,失落,痛楚与迷茫。提琴嘶叫着鸣出高音,像是痛楚之中绝望的挣扎,像是向着遥远的光芒无助的伸出的手,渴求着哪怕是一丝的希望和救赎;旋即,琴声骤降,好像是爱人靡靡的低语,讲述着一个遥远的美丽童话;童话尚未完结,只留下一个空落的断面引人遐思,却又再次开始了新的征途,一点一点提升着音调的旋律,终于在顶点绽放开绚丽的烟火,在最灿烂之时灰飞烟灭,只剩下一片的死寂——可是分明还有声音,还有声音!那旋律永不停歇,只是无止境的向前延伸,不断的被压垮,又不断的重新爬起,重新歌颂起生命与爱情的愉悦;无论多少次,无论多少次,永远不会完结的歌谣,永远不会消减的爱恋,永远不会磨灭的思念,永远不会死去的希望……层层叠叠,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循着时光的河流延伸过来的,无数为爱所困为命运所折磨的人的呐喊与咆哮,那分明是愤怒的音符在融汇成唯一的语句:亘古不变!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无论是怎样的坎坷与艰难,无论是命运怎样的压迫着折磨着,都不会磨灭的那份未央的爱恋,汇成一曲无尽缠绵轮回着的歌——他送给她的,最后也是最珍贵的礼物。

她看见了他。
是你么……
在漆黑的湖面,那个淡淡的影子,那个好看的笑着的男孩子。初遇的时候,他给她撑着伞,给她第一次的温柔和第一次的希望;被欺负的时候,他为她挺身而出,弄得浑身是伤口;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安慰哭着的她,跟她约定永世不离的誓言;还有最后,在最后的最后,躺在病床上的他,车祸之后的他,已经失去意识的他,她为他最后拉了一首他们的歌,那行从眼角渗出的泪,嘴角微微上翘的那若隐若无的微笑……啊,是你么。我爱。我一生的挚爱。
我消逝,你还存在。你逝去,我便荡然无存。
你说过的,要陪我来到这里,那之后,我们还要看遍山川,游遍河海。我们会手牵手步入婚姻的殿堂,共同许下永恒的誓言。我们会一同老去,坐在门廊前,子孙绕膝。我们会死去,然后在来生再续未央的恋情。
我不会能等你一同游遍天下,不能和你结婚生子,不能和你一同老去,但是。
{我们会一起,延续这永恒的未央之恋。}




WHEN THE FAIRY TALE END
声音——
冰冷的湖水中,有什么声音。
啊,是你么?
他终于来了,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一束光都透不过的黑暗中,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生,也没有死,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虚空。而她悬浮于这片死寂而冰冷的虚空中,没有尽头的飘游。
可是他来了,在黑暗统治的世界里,突然出现了一丝微渺的光亮。然而这光亮却不曾被黑暗所吞噬,反而顽强的侵蚀着黑暗,一点一滴,一分一毫,执着地扩展着它的领域。她茫然地睁开眼睛,不知所措的望着那突如其来的光明。
还没有结束——
那声音愈发的清晰,愈发的明显,直到振聋发聩。
还不该结束!——
她惊恐地听着这声音,无助地看着四周的黑暗一点一点的被蚕食,光线愈发明亮,像是要刺穿她一般直射她的内心。
你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黑暗在节节败退,而光明则乘胜追击。她看见黑暗尖叫着被光芒烧毁,而她自己也在燃烧;前方,那是太阳正在升起,毫无保留的向四周发散着它无穷无尽的能量。
这只歌不该就这样完结!——
她看见自己的身体。被黑暗包裹的表皮在熊熊烈焰中扭曲碳化,露出雪白光洁的皮肤;她的头发在狂风中飘舞。她努力睁大双眼,看着她的世界中,冉冉而升的太阳。
你自己,才是真正的未央歌哦。我的小笨蛋。——
她终于看见了他。光芒勾勒着他的轮廓,像是年轻的神明般神圣而英俊。
而他在微笑。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她的眼角,终于渗出了泪——
我在笑啊,你看见了么?
随即,整个世界湮没在新生之光中。

她看见了他。
浑身是水的他。
微笑着的他。
那是疲惫的,却又真诚的笑容。
她所熟悉,又陌生的笑容。
“好啊。”
她听见他的声音。好听的,低沉的声音。
她也轻轻一笑,旋即闭上眼睛。
或许,我只是想看到你微笑。
我的未央女孩。







如果这个童话,必须得有一个结局。
那必然是
              “从此以后,他们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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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SOS团之究级水库!!

1楼
发表于 2011/02/10 | 编辑
原来你用了一个穹妹的头像。。右席你还真的发过来了。嗯嗯这篇我看完了~很好呢~所以说期待新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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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S团二星级★★

2楼
发表于 2011/02/11 | 编辑
看管轻小说  就觉得这风格还真是和少年不太兼容。应该还算吧  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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